科幻空間 時間銀行家

文/瀧明

「所以你明白我現在的處境了嗎?」

對面的男人抬起頭來,用他憂鬱的眼神定定地望著我。

一小時前,我走進這家咖啡屋,他們正在進行平安夜買一送一的活動。我只有一個人,所以對精緻的宣傳海報完全不感興趣。

但是就在我付錢的時候,一個陌生男子突然斜插了半個身子過來,自作主張索要那杯買一送一的贈品。

「請問小姐,你們認識嗎?」服務員微笑著問我。

他看著我,眼底好像潛伏著一團霧。我不想糾纏,於是順勢點了點頭。

結果就導致這位自來熟的男士,死皮賴臉要和我同坐一桌。

「以便我給您講故事。」他順理成章地說。

表情像孩子一樣童真無邪。

「我是一個時間銀行家。我不僅能穿梭在不同的時空,還可以隨意切換所謂的時間。就好像一條坐標軸,我可以將上面的某段剪切粘貼,放到任何您需要的時刻。」

他一點也不怕自己的開頭會嚇到別人。

現在是2013年2月28日星期四,朝鮮剛剛發射了衛星;歐洲還陷在馬肉風波的醜聞之中;美國人民水深火熱的失業率持續走高。沒人有閑工夫研究四維與時空穿越的關係,這種羨煞旁人的特技只是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各種小說與電影里。

「那你可以把我剪切到遇到你之前的那個時刻嗎?我後悔送你這杯咖啡。」我委婉地下逐客令。

他以手捧心,故做痛苦狀:「不是剪切你,是剪切時間。你不是理科生嗎?怎麼這都聽不懂?」

我皺了皺眉頭:「你怎麼知道我是理科生?」

他來了興緻,挪著凳子又往前湊了幾分:「因為我可以穿越到未來,對,其實未來的你認識我。」

我翻了個白眼,現在見到你了,未來當然認識你。

「我一直在找你。時間這條坐標很長很長,而且不停地被有我這種功能的人篡改著,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在這個節點鎖定你。」

我挑了挑眉毛:「科幻片改言情劇了?」

「不是。」他又綻開一個狀似無害的笑臉,「只有你能救我,我發現自己突然穿越不了了。也就是我……我卡死在這裡了!」

「這對我來說很危險,我可能瞬間老死,也可能長生不老,甚至會突然定格。所以你明白我的處境了?」他眨巴著眼睛,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不太明白。」我看著他失落地陷在椅子里,繼續說道,「不明白你到底是騙子還是精神病!」

「我說的都是事實,你不妨信一次。」他倒並不激動,只是語氣沉鬱。

「好,既然你覺得我是一個理科生,那我們就從學術的角度分析一下。所謂時間穿越,目前最流行的解釋就是當人獲得快於光速的速度,然後強行逆轉回溯,來到第四維上的另一個空間。」我頓了頓,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也就是說,你跑得比博爾特快,那趕緊去拿國家運動獎金啊。有了那麼多錢,哪個女人不願意跟你?」

他彷彿聽不出話里的玩笑意味,瞪著一雙誠懇的大眼對我說:「你聽我慢慢講一遍原委,你會願意幫我的。」

「我之所以叫作時間銀行家,是因為我以時間作為金融產品來獲取利潤。比如,我向一個潦倒的年輕人買入時間,再以更高的價格賣給那些需要時間的富人,那麼差額就是我的利潤。」

我點了點頭,這的確是不錯的生財之道。

「我們這類人在無形之中受著時間管理局的控制——沒人成立這麼一個組織,我們只是用『管理局』來稱呼它,一種口口相傳的規則,好像自打我們這類人出生的時候就嵌在我們腦子裡。雖然不知道這些規則從何而來、由誰制定,但明確的是,破壞規則的人都再也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我隨手拿下書架上一本花枝招展的雜誌,攤在玻璃桌面上開始讀,不再給他任何視線。

他並不氣餒,繼續說道:「規則其實很簡單,第一,不能強行或私自剪輯別人的時間軸;第二,我們不能改動已過去的時間;第三,我們不能泄露未來的一切信息。」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剛剛又犯了一次錯誤。

他臉上浮現一絲詭異的緋紅,微微低下了頭,嘴角也變成了苦笑的線條:「我壞了規矩,為了一個Lady。」

「嗬,苦情戲。」我的譏笑有些不好意思的餘音,畢竟糾纏於感情之中的人並不該得到這樣的譏笑,如果他的故事沒有這麼滑稽的話。

「我和那位姑娘算得上是青梅竹馬,我長她兩歲,從出生起我們就是鄰居,從小學到大學都是校友。但遺憾得很,我們並不親密。她從小就像一個公主一樣嬌貴美好,跟人不親不疏,遇事不悲不喜。我一直想,如果這個世界必有一個人不需要後悔不需要時間剪輯,那麼應該就是她了吧。」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還不給我探究他眼神的機會。

「可是她在二十九歲的時候失戀了。這不是她第一次失戀,卻是最刻骨銘心的一次。在這之前,她和相戀四年的男友分手,那個男人捲走了他們兩個人共創的公司財產,留下上百萬的欠債,還帶走了她身體的第一次以及父母買下的結婚用的房產——可就算這樣,她也沒有後來那一次那麼悲慟。」

「後來那次,更悲慘?」我有些恍惚,平心而論,這些傷害加之於一個女人身上,使一片痴心成了笑話,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能使她更加悲傷。

他搖了搖頭:「沒有,後來的那個男人,他們在一起兩年,同居一年半,其間他幫她還清了欠債,重振公司,還在她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去照顧她的父母。只是,突然有一天,男人失蹤了,無影無蹤,再無音信。」

我陷入了沉思。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恨永遠及不上愛。所以這兩個男人,的確是該記住後者。

我左手撐著下巴,扭頭向窗外看去。

他見我不說話,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我真的沒想到,一向寵辱不驚的她竟會有這麼澎湃的感情。她的身體迅速垮了下去,公司轉手他人,整天穿著睡裙素麵朝天,幽靈一樣困居在自己家裡。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說自己快要死了,要和朋友們一一告別。我去了她家,看見了骷髏似的她,肚子因為腹水鼓得高高的,皮膚是那種嚴重水腫的浮白——那個時候,你會發現,人的語言、人的感知、人的心,都是那麼無力、渺小。最後,我強行改動了她的時間,把她二十七歲到二十九歲的時光刪去了。她沒有了那段記憶,自然也忘了那些悲傷。」

「那你怎麼不把她上一個男人的時光也刪了,反正都是傷害。」不知為何,我心底有些苦澀的鈍感,似乎對那個女人的經歷感同身受。這對我來說挺稀奇,我平時的為人處世,與其說淡然,不如概括為淡漠。

他好像有些不滿,驀地抬頭,然後又低了下去,軟塌塌地趴到玻璃桌上。

像只流浪狗,我心想,也不好再說什麼風涼話。

「你愛上她了?」我問。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我必須這樣做。我試過尋找那個男人,但就算髮揮我的特殊能力,也沒有任何線索。」他皺著眉頭,表情複雜。

「會不會……」我頓了頓,猜測道,「那個男人也有和你一樣的能力,然後他破了規矩,受到了懲罰?」

他抬起略顯失神的眼睛看向我。

「那個男人聽起來很愛你的朋友,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會讓他這麼決絕地離開。」我笑了笑,轉了話題,「你說要我怎麼幫你呢?我並沒有什麼特殊能力啊。」

他的眼神里湧上絲絲縷縷的憂鬱,眉頭皺得更緊了,猛灌一口咖啡,結果發現杯中物已經見了底。

我已經從之前那種莫名的感受里解脫出來,斜著眼睛瞥了瞥他,表示並不想再為他埋單一杯。

他有些黯然,看著我,忽然遲疑地問:「你知道……你今年幾歲了嗎?」

我條件反射似的張了張口,卻發現腦子裡的答案實在模糊。

就像一團團棉花雲,明明應該是一個自信而篤定的答案,音節就在嘴邊了卻怎麼也發不了聲。

我多少歲了?二十三、二十七,還是……二十九?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他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幾乎要貼到玻璃上。

「所以……」我覺察到聲音有些顫抖,立即閉了聲。

許久聽不到我繼續,他才晃悠悠抬起頭,眼裡的憂鬱都快要滴出來:「我說的那個Lady,就是你。」

「嗬……」我冷笑,「這個玩笑開大了,別說,現在流行這樣搭訕的方法。」

「你在掩飾不安的時候就會這樣冷笑,你常來這家咖啡廳是因為你小時候在這裡吃過一款已經停售的麥芬,你緊張的時候就會摳指甲,所以你右手中指的指甲殘缺不全……唉,其實我也不知道就這樣來找你,告訴你一切對不對……」他長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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