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傳奇 棋道

文/燕壘生

「來了來了。」

縣革委會的黃永衛秘書跳下自行車,擦了擦頭上的汗。天很冷,機耕路也凍得死硬,自行車騎上去坑坑窪窪,這一趟他騎得很是辛苦。

「大家站好,日本朋友馬上要到了。」

他說話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站在公路邊拿著紅色小旗的大多是中小學生,只有少數幾個臨時叫來的農民,隊伍很不整齊。他有點生氣,叫道:「田書記,你怎麼不上心啊?我們劉主任說了,這可是個政治任務,日本朋友是專程來我們縣參觀的,我們要給他們看看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氣象。」

黃永衛也是喝過墨水的,他的這一串長句把紅旗大隊的田書記噎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天,田書記有點委屈地道:「黃秘書,你知道,以前這兒日本人掃蕩過好幾次,老鄉聽說要迎接日本人,死活不肯來,這些小把戲也是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叫來的。」

黃永衛又喃喃道:「也只好這樣了。等會兒喊得響些,場面弄得熱烈些。」

他正想著,遠處,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黃永衛忙不迭道:「到了,快放炮仗,喊啊!」

那些中小學生一手揮舞著旗幟,一手揮舞著《毛主席語錄》,大聲地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倒也稱得上整齊。只是那些農民揮得有氣無力,也不說話,偶爾才有一個喊出一句,也是似通非通的普通話。

還不如全叫小把戲來呢。黃永衛又擦擦額頭,可是額頭已經是乾乾的,天冷,沒一點汗水了。十二月天里,農曆已到三九了,沒下雪,也冷得要凍脫皮。

縣裡唯一的吉普車開在前頭,後面是一輛旅行車。縣革委會的劉長文主任坐在吉普車裡,被顛得七葷八素。

這個日本代表團一共也只有八個人,昨天剛在上海和國家圍棋隊比賽過,很多國家體育部門領導也到場了。本來定好明天就回日本,可小野田團長突然提出,想看看紅旗大隊。

車子在那些學生的大喊大叫聲中駛進了大隊的辦公樓。剛停下,黃永衛的臉出現在吉普車窗口:「劉主任,都備好了,就在大會堂里。」

劉長文點了點頭:「那進去吧。」

那是個助興節目,由紅旗大隊選出八個人來和代表團對弈。當然,都是讓五子。黃永衛不懂棋,也不會覺得這個大隊里會有人能下贏日本人。

大會堂里像辦喜事一樣,擺滿了花。只是這個月份里也沒別的花,只有蠟梅。一向不太乾淨的大會堂,這回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牆壁上也剛刷過幾遍石灰水,多少有股石灰味,混合著蠟梅花香,有點古怪。

進了會堂,劉長文清清喉嚨,先說了幾句歡迎的話,小野田團長也上台致辭,致完辭,就開始對弈。因為時間關係,只下快棋,每一局都在一小時內結束。

棋局開始,劉長文就有點不耐煩。他什麼棋也不會,最擅長的只是打撲克里的捉烏龜。

「怎麼日本不派個撲克代表團來。」他不無遺憾地想。

「巴嘎!」

高川秀夫大佐猛地一掌打在小野田麟三郎臉上,小野田麟三郎白凈的左臉上登時出現了五個指印。

「你難道不是十二歲就由方圓社授段、號稱江戶麒麟兒的天才棋士嗎?大日本棋士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小野田麟三郎站得筆直,嘴裡只是道:「是!」臉上的掌印此時越來越紅,倒像一隻手掌爬滿了他的臉。

高川秀夫大佐在房裡背著手轉了幾圈,忽然抬起頭,道:「你不是還有個師兄在師部嗎?他現在還在不在上海?」

小野田麟三郎彎彎腰,道:「瀨越師兄剛才便在這裡。」

「來過了?」

高川秀夫大佐盯著他,似乎也聽出他話中的含意。

「瀨越師兄在我昨天輸第一局後,他就來了。我們昨夜把那個美國人的譜打了遍,瀨越師兄打完後,就嘆息說,如果小岸師兄在世,大概還能和這美國人爭個高下。」

高川秀夫大佐倒吸了一口涼氣:「瀨越先生真這麼說?」

「是。」小野田麟三郎也像是冬天喝了冰水冰了牙一樣,吸著涼氣道,「瀨越師兄說,便是小岸師兄在世,這些年不斷長棋,才有望一拼,不然……」

小野田麟三郎的話停住了,因為高川秀夫大佐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這一次是反手打的,雖然沒有前一巴掌那麼重,但小野田麟三郎的右半邊臉上又紅了一塊。

「即使你們棋力現在比不上他,但兩個人加起來,也不一定比他差,為什麼不幫你一下?」

小野田麟三郎有點委屈地道:「剛才,瀨越師兄一直站在他身後。」

「站身後又有什麼用!」高川秀夫大佐又在房中踱了兩步。他的高筒皮靴在地上簡直如同鐵柱,鋪著的青磚也差點被他踩碎。

「可是,我會讀唇語。」

高川秀夫大佐站住了,道:「你會唇語?」

小野田麟三郎點了點頭,道:「剛才這一局,其實是我和瀨越師兄兩人在和他下。可是,唉……」

高川秀夫大佐這次倒沒有動手教訓小野田麟三郎。大佐也是個棋道好手,據說他的棋力已能與專業四段相埒。小野田麟三郎入伍後被分到高川隊中,還曾慶幸遇到一個知弈的長官,可是萬沒想到,能下得一手細膩好棋的高川秀夫大佐,性格竟然如此暴戾。幸好與高川秀夫大佐對弈時倒不必擔心他會因輸棋而惱羞成怒,不然,小野田麟三郎只怕一天也待不下去。

高川秀夫大佐在桌前坐了下來,道:「明日準備讓誰來幫你?」

小野田麟三郎道:「本來我想請瀨越師兄出面,但瀨越師兄剛才和我說過,以他的棋力,絕擋不住這人的。」

「還有誰比瀨越先生棋力更高?」

小野田麟三郎沉吟了一下,正盤算著是不是該說「大佐棋力已在瀨越師兄之上」之類的話,想想還是不說了。高川秀夫大佐雖然暴戾,卻也有自知之明,不然他第一個便要上了。他棋力雖強,較之自己還有一子之距,更不用說和瀨越師兄相比。

他想來想去,還是道:「現在的上海,我的棋力算是第三強。」

「是誰能比瀨越先生更強?」

小野田麟三郎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沒出口,高川大佐已是一驚,道:「你是說他?」

「瀨越師兄說過,棋道九品,此人棋力已達入神之境,便是不敗名人,也不外如是。」

「混賬!」高川秀夫大佐叱道,「你怎能將一個支那人與秀哉名人相提並論。」

小野田麟三郎弓了弓腰,道:「是,是。」心裡卻想著,「此人棋力,實已可方駕秀哉名人。」心知說出這話來只怕又要挨上一耳光,雖然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還是硬生生忍住了不說。

高川秀夫大佐站起身,道:「此人棋力再強,也是特高課送來的要犯,他再不肯說便要槍決,絕不能讓他去下棋。想想,還有什麼人?」

小野田麟三郎嘆了口氣,道:「沒有了。」

高川秀夫大佐又繞著小野田麟三郎踱了兩圈,才停下來道:「你與這人下過棋嗎?」

小野田麟三郎一下興奮起來,道:「我剛來上海時,瀨越師兄便帶我去與他下過一局。這人的棋力,已可說是神乎其技。」

「真有這等強嗎?」

「的確。幻庵曾說,清國棋聖黃龍士棋力可達十三段,若按此演算法,此人棋力至少也有十二段。」

的確。高川大佐的身體也有點不由自主地顫抖。那一次,這人在棋枰上那等雷霆萬鈞的攻勢,讓身經百戰的高川大佐也冷汗直流。那一次對弈,枰中的白子幾乎都帶有血腥味。

他低下頭。忽然,他喝道:「緒方,把星曆帶上。」

緒方行孝是高川秀夫大佐的勤務兵。

小野田麟三郎道:「大佐,你想去哪裡?」

高川秀夫大佐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去看看你那十二段。」

小野田麟三郎道:「這個……恐怕他不肯再與大佐下棋了。」

高川秀夫大佐露齒一笑:「他會的。」

棋局已近尾聲。小野田團長甚至不用點目,就知道自己起碼贏了二十目。就算按中國的規矩,也有十子以上。只是對手還不自知,仍然在苦苦打最後的劫。

就算打贏這個劫,也不過扳回五目棋而已。小野田團長有點想笑。出過楊季軒的這塊土地,恐怕已失去靈氣了。自己來這裡看看,是為了找回許多年前失去的驕傲,或是懺悔?

小野田團長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不懺悔。對於中國人,永遠都不用懺悔。那些中國人自己都已經忘了幾十年前的戰爭了,現在來的,只是他們竭力想友好下去的鄰邦人士。不用自己高高在上,他們首先就已經拜伏下去了。

那個農民終於抬起頭,說了句什麼話。不用翻譯,小野田也知道那是認輸。他有點想笑。

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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