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化石街 第一章

從我書房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幽暗庭院中的喜馬拉雅杉,杉樹從剛才便一直搖晃著,我知道是「小丑」在搖動杉樹。

在喜馬拉雅杉縝密的葉縫間,白色的臉孔仍隱約可見。即使在夜裡,一看到厚白的粉臉就知道是他。

滿月的光輝斜斜地射入庭院,冷冷的青白月光迤邐在盛開的三色堇及杉樹下叢生的雜草上,整個庭院泛著懾人的金屬光澤。

小丑從上面下來了,攀爬於杉樹上,像類人猿似的輕巧地降落到這蒼白的世界。接著他開始跳舞,附有波形襞縐花邊的寬大長褲及衣袖在夜風中漫飛著,在這無聲的世界裡,小丑獨自狂舞,其激動宛如惡魔附體。

不,事實上他是個狂人。他從方才到現在一直舞著。我一直在這兒,看著他上樹下樹,在庭院中倒立、跳躍,累了就蹲下來向我招手,示意要我出去,從招手開始就不曾停過,看得出來他手酸了卻忍耐著不停地招喚。也許是狂人特有的執拗,其狂熱之情不得不令我佩服。

妻子顯得極端地不耐煩,堅持要報警。警車一停,他便像狡兔似的越過低牆逃脫無蹤。我以為沒事了,脫逃的他竟又打電話進來。妻子接起電話,指明要找先生接。我接過電話,他便說:「老闆,告訴我寶藏的事吧!」

我沒答腔掛上電話,他仍不死心地繼續打,警察的在與否對他起不了絲毫作用。警察當然無法一直守著我的房子,約莫過了一個小時,小丑又再度出現,還是不忘朝我招手,等警察一來,他又三下兩下地溜掉……就這樣折騰了一夜。

小丑因為臉上的妝太濃,看不出是中年男子或青年。但看他靈活的身子及電話里的聲音應該還相當年輕。

我家附近的鄰居都很好奇,拉著窗帘偷偷地往我家院子里瞧,很想弄清楚怎麼一回事,當然他們是弄不清楚的。

「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妻子問,「那個人是誰?你認識嗎?」

「我認識?當然不!」我回答。

「但是他卻沖著你來!」

是的,這點我也知道。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小丑姓啥名誰住何處,不過他是新宿車站西口地下道的「名人」這一點倒是可以確定。

我和他(我想是「他」吧)並非特別熟。只是我經常在上班必經的新宿車站的地下道內看見他。他固定在下午出沒於地下道內,一邊走一邊撿垃圾箱內或丟棄於牆角的雜誌報刊。他不論走路、彎腰撿拾都不忘跳躍舞蹈,偶爾還會狂奔再躍起,落地後再舞一段他特殊的舞步(算是舞步吧!)

我常常想他究竟為了什麼要那樣地撿報刊?要留下來自己看嗎?又不像。每次看到他撿,光是同一本報刊就好幾本。報刊發行的當日,地下道的垃圾箱內或牆角就到處散落著人們看完隨手丟棄的報刊。那天,小丑照例地抱一堆同樣的雜誌報刊,在地下道內兀自地手舞足蹈。

街道上往來的全是陌生人,我自己也是吧!最初看到小丑時,確實嚇了一跳,但日子一久,他的存在就像街道上的霓虹廣告一樣,不足為奇了。

一直告訴你們小丑,是因為他的裝扮我才如此叫他。他的裝扮相當怪異,先是頭上,雖然他頭上也戴著像睡帽似的小丑帽,但不如他帽子下的染髮來得引人注目。他的染髮不只是單純的染髮,而是一撮紅一撮綠地染了五顏六色。

雖然他的裝扮奇特,但往來於新宿地下道內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也許是習慣了,也許是漠不關心,他在這冷漠的空間中,宛如一個透明人。

然而人們對於他又抱持著一種親切感,我也是。並不是特別喜歡他,而是走在地下道內,遠遠地就看見他惹眼的裝束,總有股說不出的熟悉,或者說是安心感。※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但是沒有人開口跟他交談。有時候我看見讀完報刊正在找垃圾箱的人,他注意到小丑跟在他的後面準備撿他手上的雜誌,但他並不直接交給小丑,找到垃圾箱後丟入其中,再回頭偷眼瞧著急急地撿雜誌的小丑。

我時常感慨──這就是東京。在這兒沒有花俏或樸素的區別,花俏也不比樸素更能引起別人的關心。都市中的傢伙,每天極度緊張的神經早已麻木,對於一個極富色彩,在地下道內踽踽獨行的小丑,當然不會感到驚奇。連我自己也不例外,對於別人的事毫不關心。特別是我當時──哎,現在講起來,已經拖了兩、三年之久了吧──在成城,我經營了一家戲劇學校,因周轉不靈正為錢的事大感煩惱呢!別人發生什麼事,我一點興趣也沒有。除非和自己的利益有關,否則實在是連注意的時間都沒有。

我和新宿地下道的小丑有的「交往」不過也是如此而已。不曾說過話,不曾在地下道以外的地方碰過面。但是昨日,我第一次在地下道以外的地方碰見他了。

那一天,我為了連日的籌款感到疲憊不堪,忙完了事大約是兩點左右,我朝著回家的路上走。出了小田急的剪票口便向著國鐵的剪票口走去,想想時間還早,不如到紀伊國屋書店去轉一轉。於是改走東口的地下道,那時在西口的地下道內,並沒有看到小丑。

東京實在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現在離下班的尖峰時間還很早,地下道內卻仍舊埋藏著大批的人群,不停地走動著,觸目所及又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

那是個孩子。不,一開始我不以為他是個孩子,因為他的頭特別的大,我以為是個成人的侏儒。就像經常可見的醉漢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下道內睡覺或無所事事地遊盪一樣,那孩子在地下道內走來走去,後來我才發現他是在撿集一些白色的紙片。

我很感動,他為大眾默默地服務撿垃圾。原以為是受了那個年長者的指導,在這兒做義務工作,後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兒。少年所收集的只有很小的白色紙片而已,對於較大的垃圾,例如報紙、報刊或超級市場一類的紙袋一眼也不曾眷顧,只是一直撿著白色的小紙片。一個人睜著偌大的眼睛,邊走邊找,一看到小紙片就像看到寶物似的慌忙地拾起。紙片雖然髒了,他還是很慎重地放入口袋,即使是從垃圾箱內撿起來的也毫不在乎。

我想像不出這少年所為何事,很想走過去問他,但他認真而嚴肅的樣子壓迫著我,只好默默地跟著他走。正好他也是朝紀伊國屋的方向去,就在這個當兒,我看見蹦跳一如往常的小丑。

當初,我在固定的地點以外看到他感到非常意外,但我自己也比平常早些在這兒走,不是嗎?或許他平常的這個時間也是在這兒走動。我突然想到,他可能是為某一家新開幕的店做宣傳,白天他也和我一樣在上班,現在在人潮中出沒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這是他的職務啊!我朝著小丑的那個方向走,因為內心湧起一股好奇心,想看看工作中的他是什麼樣子?

小丑以不變的步調在地下道內跳著,許多和他擦肩而過的路人都回頭看他,但他毫無所覺地往前走,或者他認為在自己的地盤上大搖大擺是理所當然的吧!

男人們走過就回頭看,女人和孩子們則以嫌惡地眼光迴避他,快快地通過他的身邊,然後一臉放心地偷看一眼。

小丑停在三越的地下入口,好像在想什麼的樣子。突然他回頭一瞧,一瞬間瞪著尾隨的我,我心裡想被他發現了,怎辦才好?事實不然,他似乎不是看我。一轉眼,他走進三越百貨公司。

小丑引來了銷售小姐們的眼光,他跳著穿過一樓的各專櫃,往左手邊較裡面的樓梯走去。他停在樓梯下一直思考著。又突然看一下周遭,什麼也不做地面對大理石牆壁站著。

我站在附近的專櫃旁,假意看著專櫃里的物品,事實上是偷窺著小丑的一舉一動。新宿的三越百貨公司我不知來了幾次了,每次都坐電梯或電扶梯,從來不知道後面還有個樓梯呢!

小丑不見了,大概是爬上樓梯。我也離開專櫃前,謹慎地跟隨其後。

在樓梯口並沒有看到人影。這種地方平常沒有客人來,所以已被挪為倉庫使用,到處堆著箱子。午後的陽光射過積滿塵埃的窗欞,薄薄地落在樓梯轉角。客人、銷售小姐們的語聲及店內播放的音樂等吵雜聲響都逐漸遠離,只聽見自己登樓時的鞋聲。在蜿蜒的樓梯上,小丑慢慢地往上爬。我盡量不弄出聲響地跟著,在轉角時,還特別留意靠牆走,然後再探出頭來搜尋小丑的背影。

所幸小丑完全不察後面跟蹤的我。他在五樓、七樓及八樓都停下來,獃獃地站著,不,好像站著找什麼。被勾起興趣的我,在他不離開視線時,也看一看自己的周圍,但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在我四周的樓梯除了淺褐色的石壁之外,一無所有。

小丑到了八樓便走出樓梯口往電梯的方向去。電梯前人來人往,我站在樓梯口探出頭,觀察他的情形。

逐漸地我開始懷疑,小丑究竟在做什麼呢?彷彿毫無目的地只是在百貨公司內遊盪。

不久他離開電梯門前,橫越過放著高級沙發等傢具的展示區,往西側的電梯走去,照例用他獨特的舞步跳躍著。到了電梯前,他按了往下的按鈕,電梯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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