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1978年夏天,南部邊境的形勢已經十分地緊張了,到處都在傳言打仗的事,部隊加緊了訓練和戰備工作,停止了休假,戰爭的氣氛四處瀰漫開來。

趙海民和馬春光把全副心思都用到了訓練上,整天帶領大家在操場上摸爬滾打,他們提出了一個口號:平時多流汗,戰時就會少流血!

這一天,文書跑到操場上,告訴趙海民,大門口傳達室打來電話,說是有個姓張的老兵從山東來,要見他。他一愣。莫非是張社會?他二話沒說,就朝大門口跑去。

果然是張社會!

張社會站在大門口一側,久久地、充滿感情地往營院里張望著,他顯得蒼老了,清瘦了,也更冷峻了,但他的腰板仍然是直直的。

趙海民大步跑來,張社會迎上幾步,他們都停住,對視一下,突然地擁抱到一起,眼圈都紅了。趙海民說:「班長!想不到又見面了,走,去連隊!」

張社會答應著,努力調整著表情。趙海民幫他提起旅行袋,二人來到連部。連長林勇正好在連部,他與張社會高興地擁抱。馬春光、李勝利也趕來與張社會見面,大家眼裡都有些潮濕。馬春光說:「老班長,真想你!」

張社會看著幾個人:「我也是啊!」

林連長對著張社會胸前就是一拳,「嘭」地一聲,張社會略微晃了晃,然後穩穩地站在那兒。林連長讚賞地點點頭:「到底是偵察連出去的,老本還在!」

幾個人大笑起來。

聊了一會兒,張社會要趙海民陪他到三班看看。還是那間宿舍,除了牆正中的毛主席像不見了之外,其它的擺設基本沒變。全班戰士都在,都不說話。張社會一一撫摸著每一張床,最後站在自己的床板前,不易覺察地一聲長嘆,抑制著激動,不敢看別人。

趙海民輕輕示意一下,兵們都默默地走了出去。張社會這才轉過臉,對趙海民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輕輕笑了笑。

李勝利這時走進來,說:「海民,剛才我和連長商量了一下,讓班長住在炊事班也行,住在我結婚用的那間家屬房也行。你看呢?」

趙海民說:「班長,你定吧。」

張社會道:「和戰士們攪和在一起不合適,恐怕我也不習慣了,住家屬房吧。」

趙海民說:「行!班長,咱到各班轉轉,看看我們的兵帶的怎麼樣!」

當天晚上,趙海民、李勝利、馬春光來到家屬房裡,陪社會張聊天。馬春光問:「班長,何濤跟你還有聯繫吧?」

張社會點頭笑著:「連寫信都改不了弔兒郎當的口氣,春節時給我寫信,上來就是一句:紅衛機械廠保衛科何副科長向班長拜年!」

幾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李勝利不相信似地:「何濤能當副科長?副科級?海民、春光,何濤比咱們的官都大呀!」

馬春光說:「這小子好久都不給我來信了,原來是當官把我給忘了!寫信,罵他小子!」

張社會說:「前年結婚,他把喜糖和媳婦的合影照片一起寄給我,讓我給他媳婦的長相打打分,還說媳婦有一隻眼睛是單眼皮,領不出門,要不就領著去看我了!」

幾個人再次笑起來。

趙海民說:「班長,小川的信你接到了吧?」

張社會點點頭,感嘆道:「小川走的太遠了,不知啥時候還能見到他。」

幾個人都有些沉重了。張社會動情地說:「不久前我還接到他爸媽一封信,讓我到他們那兒去,說是小川再三叮囑他們,給我安排個工作……這個小川!」

李勝利道:「班長,那你趕緊去唄,這多好的事呀,小川的爸是省里的副書記,安排個工作太小意思了。」

張社會搖搖頭:「小川越是重感情,我就更不能去了,不然,我和小川之間的這份感情就打了折扣!」

趙海民和馬春光微微點頭,敬重地看著他。他突然猶豫著,為難地:「海民、春光、勝利……我這次來是想看看病……複員這麼久了,按說我不該來找部隊……」

趙海民道:「班長,你別這麼說。」

張社會道:「海民你先聽我說……打我一回去,渾身就癢,起疹子,醫生說是皮膚病,可縣上、地區的醫院都看過,土法子也用了不少,都不見效,每年身上脫層皮……後來,縣上的一個醫生知道我在這當過七年兵,建議我到這邊來看看……我猶豫了好久,你們嫂子也勸我過來試試,我這才……」

馬春光責怪道:「班長你可真行!早就該來,有啥猶豫的?就算不想找部隊,不還有我們嗎?找我們幾個總行吧!你不想看部隊的醫院,咱到地方看,行不行?這麼多年,一聲都不吭,真有你的!」

李勝利道:「是呀班長,怎麼拿我們幾個當外人了?」

張社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趙海民說:「春光、勝利,別埋怨班長了,他的脾氣你們還不知道?這樣吧,勝利,明天你先帶著班長到師醫院看看,先好好檢查一下,然後看情況再說。」

李勝利點點頭。他拿過腳邊的一個挎包,邊往外掏東西邊說:「班長,這是一套軍裝,一套襯衣襯褲,還有一雙解放鞋,一雙襪子,你拿著用!」

張社會制止:「勝利,我有衣服,不行不行!」

李勝利道:「班長,這可是我自己掏腰包,下午專門到軍需科何助理那兒為你價撥的!」

趙海民說:「班長,勝利的心意,你收下吧。」

馬春光感慨:「還是勝利想的周到啊!」

張社會這才爽快地說:「好吧!」

好久沒睡這麼香甜的覺了!

張社會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他連個身都沒有翻。天漸漸亮了,他不知曉。突然,起床號響了,號聲隱隱傳來,他像是突然聽到命令,機敏地一躍而起,然後又突然意識到什麼,獃獃地愣在了那兒。

片刻,隱隱傳來哨子聲、口令聲、顫動的腳步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越來越響,轟轟隆隆地,彷彿震撼在他的心頭。他緩緩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向外看著。遠處的大操場上,一個又一個出早操的方隊似在遊動一般。不知不覺間,淚水打濕了他的面頰……這個場面已經遠離他很久了,他不曾忘懷,今天再次見到,一下子讓他年輕了幾歲!

吃過早飯,李勝利陪著張社會到師醫院看病。在外科,張社會掀起上衣,李勝利看到他前胸後背都是紅色的斑點。醫生仔細看著,咕噥道:「你這個病還真是比較少見,在部隊的時候好好的,回到老家就得了?」

張社會點頭。

「會不會是水土不服?……你都回到家了,按說不會啊?」醫生開處方,推給張社會,「先用這個藥水試試吧。像這種病,沒有特效藥,得耐心治。」

李勝利接過處方,到藥房取來了葯。前後不過十分鐘,就把病看了。

既來之則安之,張社會住下後,閑來無事,每天都到操場邊上看偵察連的士兵們操練,他久久地望著這熟悉的場面,眼前時常一片朦朧,他彷彿看到十幾年前的自己,稚嫩的他站在隊伍里,那時他是新兵,對生活充滿了幻想和渴望;漸漸地,他成熟起來了,在訓練場上從容不迫地操練;再後來,他當上了班長,站在班長的位置上,他面前是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黃小川、何濤,也是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

突然地,傳來一聲趙海民高亢激越的口令:「都有了,立正——」

張社會渾身一震,回到現實中來,跟著立正。然後,他扭頭,離開操場,向遠處踽踽走去……

一天夜裡,張社會睡不著,便帶上房門,到營院里散步。月光明亮,四周一片寂靜,他一個人走來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了操場中間,先是久久地望著面前的一排排訓練器械,後來他走近它們,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一件件曾經熟悉的器械。再後來,他解開衣扣,脫掉上衣,丟到地上,運足力氣,先是做匍匐前進,而後翻越一個又一個的障礙,動作確實有些遲緩了,但姿勢仍然是標準的。最後,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氣。

趙海民到他房間里找他,沒找到,一猜就知道老班長肯定在操場上,於是便來了。他停住腳,目睹了張社會所做的一切。他知道老班長割不斷與軍營的這份感情,也就不想打擾他了。

這一天,連隊組織打靶,趙海民向林連長提出,讓張班長跟大夥一起去過過癮。林勇痛快地答應了。林勇又問:「他那病好點沒?」

趙海民說:「正用著葯呢,不行就去軍區總醫院,劉越說她來聯繫。不過我看啊,張班長這病恐怕不光在身上,今天咱們就給他來個輔助治療!」

到了野外靶場,張社會聞到硝煙味兒,全身的汗毛孔彷彿都張開了。趙海民有意安排三班最後登場,他想讓張社會加入到三班的行列里,他想和老班長再並肩打一回靶。射擊正式開始後,一個班打完,退下來,又一個班頂上去。一陣接一陣的槍聲中,張社會出神地望著遠處的靶標和射擊的戰士們,彷彿在回想昔日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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