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趙海民是兩天兩夜之後進家門的。經過長途跋涉,他神色疲憊,眼裡布滿血絲。他家的小院里圍了好多人,顯然是父親到了最後時刻。

趙德明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緊閉雙眼。人們為趙海民閃開一條道,他高一腳低一腳地進到堂屋,單腿跪在床前,推搡著父親,哭喊著:「爸……爸!我回來了,爸……」

趙德明慢慢睜開眼,眼球緩緩轉動著,打量著兒子,然後定定地把目光停在兒子的臉上。旁邊的趙母輕舒一口氣。

「爸,是我,我是海民,我回來了爸……」

趙母上前:「他爹,是海民回來了。」

趙德明喘息著:「哭啥?爸還沒死呢……把眼淚擦了。」

趙海民趕緊孩子般擦著眼淚:「爸,你說話了……」他看著母親,「媽,爸病成這樣,咋不去醫院?爸,我這就送你去醫院,去縣上的醫院,我帶錢回來了……媽,我這就送爸去醫院。」

趙德明微微搖了搖頭:「別怪你媽,是我要回來的。」

母親流著淚:「前幾天一直在公社衛生院,你爸說這兩天你該到家了,怎麼著都要回來,說是……要在家見你最後一面……」

趙海民想起什麼,拿過他的提包,從裡面翻出梁連長寫給父親的信,伏在父親耳邊,說「爸,我們偵察連的梁東梁連長,就是給你寄大頭鞋的那位領導,給你寫了一封信,你快看看。」

趙德明接過信,一臉虔誠地端詳著:「海民,念給爸聽。」

梁東在信上高度讚揚了趙海民入伍以後的表現,認為趙海民是偵察連最優秀的士兵,還說他一定會前途無量,請趙大叔好好養病等等。趙海民念完信,趙德明兩眼濕潤,望著房梁。好一陣才扭過頭,看著兒子手中的信。趙海民又把信紙遞給父親。趙德明拿著信,趙海民替父親擦去眼角的淚水。

「海民……把這封信裝在爸的棺材裡。」

「爸,你說什麼呀!」

趙德明搖搖頭:「我心裡有數,不是等你,爸早就走了……梁連長說的這些話,爸相信,心裡高興。爸也告訴你,我和你媽沒給你丟臉,沒讓生產隊額外照顧過,對得起軍屬這塊牌子……爸讓你回來,是不放心,是想看看你這兵當的咋樣。爸穿過軍裝,知道好兵是啥樣,剛才第一眼看到你,爸就放心了。」

趙海民的眼淚終於是止不住,流到了腮上。

趙德明和藹地笑笑:「都當副班長的人了,哪兒那麼多眼淚……這些天,爸這後腦勺里全是軍號、口令、槍炮聲,一醒來,看到你媽站面前才知道是假的……海民,喊聲口令讓爸聽聽……」

父親說完閉上眼睛靜靜地等著。

趙海民久久地望著父親,輕聲道:「爸,您聽著。」

然後慢慢站直了,目視著前方,一聲悲壯蒼涼的口令飄蕩而起:「立正——向右看齊——正步走——」

一滴淚掛在父親的眼角。父親雙手一松,去了。

滿眼的淚從趙海民臉上滾落而下……他伏在父親胸前,失聲痛哭。隨後,是滿院子的哭聲。

按照當地風俗,三天後,給趙德明下葬。墳墓在山腳下,一條小路旁。新墳凸起,紙錢飛舞,送葬的人都走了,趙海民仍是不願離去,他長久地跪在墳前,耳邊回蕩著悠長的口令聲。他是用口令給父親送行的,在那個冰冷黑暗的世界裡,他的口令能夠給父親安慰。

他不知道,差不多這個時間,在幾千公里外,在他平時練習喊口令的地方,劉越正默默地站在高地上。她的面前空無一人,只有趙海民的口令聲在回蕩、回蕩……

趙海民回來,還牽動了李勝利一家的神經。李妻勸李振發主動到趙家去看看,說幾句好聽的話,安慰安慰,畢竟老趙去世了。給老趙下葬時,李振發曾象徵性地到趙家轉了一圈,但沒顧上和海民說話。

李振發卻要端個架子,等著趙海民來看他,他說,論公還是論私?論私我是長輩,論公我是隊長,他不先來看我,讓我跑去看他,虧你想得出來!

李妻說,人家趙瘸子不是沒了嘛,孩子趕回來一趟不容易……再說,人家海民是副班長,管著你兒子呢,只管你自己行勢,就不怕人家也給你兒子穿小鞋!

李振發一瞪眼,說他敢!部隊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副班長咋了?離四個兜遠著呢,要提干,光部隊說了還不算,還得經過大隊革委會調查他家的歷史問題,哼,給勝利穿小鞋,我早防著他這一手呢!

兩口子正爭執不下時,趙海民卻主動登門了。一進門他就說:「叔、嬸,本該早點來看你們的。」

李振發尷尬著一聲嘆息:「哎,不說這個……海民侄子,人死不能復生,你呢,這麼遠趕回來,也算盡到了孝心,終歸和你爸見了一面,他也安心了,你別太難過,也好好勸勸你媽,這日子還得往下過不是?」

「謝謝叔和嬸,這幾天多虧你們和左鄰右舍的人幫忙。」

「說這話幹啥?別說你爸是榮譽軍人,又是軍屬,就憑你和勝利這層關係,叔還能不管?」

李妻幫腔說:「是呀,勝利每回來信都忘不了交待他爸,讓多關照你們家呢。」

趙海民說:「叔,嬸,勝利讓我問你們好呢。」

李妻眼圈一下就紅了:「海民呀,勝利他瘦了沒有?」

李振發也很響地抽了一下鼻子。趙海民急忙安慰道:「叔、嬸,你們放心吧,勝利挺好,又長高了不少,身體也結實了很多。」

李妻抹著淚:「這就好,這我就放心了。」

趙海民又道:「勝利人聰明,訓練上也刻苦,還每天做好事,連隊每次開會,受表揚的都有勝利……」

兩口子頻頻點著頭。李振發麵帶微笑,彷彿沉浸在兒子給他帶來的驕傲中。

雖然趙海民戴著孝,情緒低落,但李振發夫婦還是明顯地感覺到了:他比入伍以前更出息了,接人待物,成熟老練,一抬手一投足,讓人都看著可愛,村裡的那些小夥子和他比,差距不說有十萬八千里,差一萬里還是有的。這一點,就連丁主任也看出來了。丁主任來李振發家喝酒,席間說起趙海民,眼裡也是露出羨慕之色,並說,要是玉秀能找個這樣的女婿,他的心病就全除了。丁主任有三個孩子,最小的玉秀也長得最漂亮,但就是小時候落下了肺病,一到冬天就咳嗽,都發展成肺結核了。丁主任最愁的也正是玉秀。

李振發兩口子一核計:把玉秀說給趙海民,豈不是兩全其美?就把想法說了,丁主任當然是樂得合不攏嘴。李振發兩口子決計當這個媒人,三人便抽一個晚上來到趙家。

三位不速之客突然到來,讓趙海民和母親忙活了好一陣,又是泡茶,又是遞煙。寒暄幾句,丁主任就說:「海民哪,自己要進步,但不能忘了媽,你媽這輩子不容易。不要學那些壞潮流,翅膀一硬就飛了,忘本了。」丁主任先定了調子,自己依然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一副長輩和革委會主任的口氣。

趙海民點點頭,莊重地說:「我不會的。」

李振發出來打圓場:「丁主任你放心,海民這孩子不是那號人。要真是那樣,別說丁主任您不答應,我也不答應他!海民呀,別怪我們這兩個當伯伯、叔叔的話難聽,你是孝順孩子,我們可都是為你媽好。」

「我知道。謝謝丁主任,謝謝李叔。」

丁主任接著來軟的:「不過,海民你放心,在部隊甩開膀子干你的,你媽有生產隊,還有大隊照顧,錯不了!」

趙母說:「不用,我還動得了,海民他爸臨走交待過我,不讓我給公家找的麻煩。」丁主任皺皺眉頭:「弟妹,可別這麼說,照顧好你不就是為了讓海民能在部隊上安心嗎?不然,海民還不整天想著朝家跑呀?」

趙母這才點點頭。

李勝利母親一拍巴掌,直入正題:「噢,嫂子,還有件事……本來現在提這事不太合適,為了讓孩子安心,也讓你今後有個依靠,我和振發給海民保個媒,你看,丁主任家的玉秀是多好的閨女呀!」

趙海民和母親都是一愣。

李母繼續道:「玉秀這孩子長的好,又是民辦教師,眼眶高,誰都看不上,丁主任更不用說了,這幾年公社、縣上多少來提親的呀,都讓他給回了。本來我和振發心裡還直打鼓呢,誰知道我們一提,丁主任滿口答應了,這不,還親自到家來了。」

丁主任大度地:「海民的爸走了,在他們孤兒寡母的面前,我還能端著個書記的架子呀!」

趙海民低著頭,一瞬間腦子裡亂亂的,知道這事不簡單,幾句話說不清。趙母看看丁主任,又看看李家兩口子,也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李振發吸口煙吐口痰,趁熱打鐵往下說:「海民是穿軍裝的人,不講那個迷信。嫂子,孩子回來一趟不容易,我看趁孩子在家,就把這事定下來。」

趙母一著急,淚水又下來了:「這、這還得問海民自己。」

趙海民說:「丁主任、李叔、嬸,我爸剛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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