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0年剛一入冬,中原伏牛山區的年輕人就坐不住了,他們日思夜想,就盼著部隊的人快點來招兵。那年月,參軍入伍是最令人羨慕的事情,誰要是穿上了綠軍裝,就好比是祖墳上冒了青煙,馬上就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覺。參軍,是年輕人最美最好的一個大夢,每年一入冬,那些有希望當上兵的年輕人,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就盼著招兵的人來到面前。
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從縣裡傳來消息:徵兵工作開始了。
西王村是伏牛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落,適齡的青年裡,趙海民和李勝利今年最有希望。趙海民個子高,相貌好,還是初中畢業生,文化水平高;李勝利文化水平僅次於趙海民,他爹又是生產隊長。別人想爭,也爭不過他倆,因此,村裡的其他年輕人只得識趣地讓開了。農曆十月初十,趙海民和李勝利代表西王村到縣上應徵。趙海民用架子車拉著父親和母親,一大早就趕到了縣城,而李勝利一家則是坐手扶拖拉機趕去的。
風攪動著雪花漫天飛舞,樹枝搖曳著,發出嗚嗚的響聲。儘管天氣寒冷,小縣城中心廣場上仍然是人山人海。廣場邊的一棵大楊樹上,掛著一隻大喇叭,大喇叭吱吱啦啦響著,播放著與徵兵有關的內容。四周的電線杆、圍牆上到處貼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各樣關於參軍入伍的標語,廣場上呈現出一派盛大的節日景象。
廣場中心,幾百名應徵入伍的小夥子正在接受徵兵軍官的目測。隨著口令,一隊小夥子齊步走到軍官們面前,立定,然後就那麼站著。
軍官們神色嚴峻,目光銳利,從頭到腳,從前到後逐一審視著。
一個個胖的、瘦的、身材矮小或五官不正的被請出隊列……
廣場四周一陣騷動,鬨笑聲、感嘆聲,議論聲此起彼伏。
一位中年婦女表情緊張,她搖頭嘆息:「咋跟選革委會主任似的!弄到最後,還不得全刷下來呀!」
身旁的中年男人笑了:「你又沒兒子當兵,瞎操啥心?想給你那一窩丫頭相女婿呀?」
中年婦女一肘子撞在男人腰上:「這還沒正式去驗呢,就刷下來一多半。你看那孩子胖乎乎的,多結實,剛才還精精神神的,一扒拉下來人都蔫了。」
中年男人:「嗨!這就是命!扒拉到那邊的軍裝一穿,五角星一戴,兩面小紅旗一插,祖宗三代都跟著亮堂了;扒拉到這邊,哼!修地球去吧!」
身旁的人們一齊附和著,感嘆著。
隨著又一聲口令,又一列小夥子朝軍官們走過去。
隊列中的趙海民和李勝利緊挨在一起。李勝利比趙海民矮半頭,但要壯實一些。趙海民顯得挺拔,李勝利顯得墩實。趙海民穿一身老式軍裝,步伐自然,擺臂投足間儼然一股軍人氣派;李勝利面色白凈,看上去總有些沉不住氣,他步伐匆忙,有些爭搶的意思,生怕趙海民走到他前面一般。
接兵軍人一聲拖長的口令:「立——定!」
隊伍在軍官們面前停下了。李勝利收不住腳,差點撞在面前軍官的身上,急忙後退一步,站好了。滿頭的汗水卻在那一刻湧出來,他有些慌亂,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場外的父親、母親和姐姐。站在他們旁邊的是趙海民的父、母親。
一名臉上有疤的小夥子被請出隊列。
另一個小夥子腿有些軟了,臉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也被請出隊列。
一名呈羅圈腿的小夥子,竭力併攏雙腿。站在他面前的軍官輕輕搖搖頭,有些不忍地拍了拍小夥子的肩膀。小夥子含著淚,委屈地走出隊列。突然猛地轉身又跑回隊列里,但又一次被軍官請了出去。
小夥子孩子一般嗚嗚地哭了。他捂著臉跑開了。
一名軍官長久地站在趙海民和李勝利面前。李勝利更緊張了,目光再次求救般朝父母看去。
不遠處,他的父親李振發為兒子捏著一把汗,小聲地咕噥:「小兔崽子,你看我幹啥!」
李勝利的姐姐跺著腳,直衝弟弟擺手。
李勝利咬咬牙收回目光,與面前的軍官四目相對了。
軍官的目光交替看著兩人,然後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趙海民身上。看筆直的腿,看挺直的腰板,看那身陳舊發白的軍裝,然後讚賞地點了點頭。
李勝利輕輕咳嗽一聲,像是要引起軍官的注意。
軍官果然掃他一眼,然後繼續看著趙海民,繞到了趙海民身後,站住,突然一腳踢在趙海民緊緊併攏的腳後跟上。
趙海民一動不動,像木樁一樣。
對面人群中的趙海民的母親卻嚇了一跳,她緊緊抓住丈夫的胳膊:「他爹……」
趙海民的父親趙德明厲聲道:「你緊張啥?我看踢得好!」
隊列中的李勝利彷彿聽到喊聲,立即繃緊身體、鼓著氣,等待著軍官的腳朝自己踢過來。但沒有。軍官再次走到趙海民面前時,目光里已是掩飾不住的讚賞了。
軍官問:「你叫什麼名字?」
趙海民挺胸抬頭,大聲地:「報告首長,我叫趙海民!」
軍官點點頭,一字一頓重複著:「趙海民……」
李勝利也急忙道:「報告首長,我叫李勝利!」
軍官一楞,看著李勝利:「好!」
軍官的眉頭舒展開來。趙海民和李勝利都過關了。趙德明和妻子輕輕一笑。李振發一家也都滿臉是笑。
與此同時,廣場中央,另一名軍官站在一名長發青年的身後,皺著眉看著那一頭髒亂的長髮,終於拍了拍長發青年的肩膀。小夥子轉過身看著軍官,習慣性地伸手攏了一把頭髮:「首長……」
軍官冷冷地:「出列!」
長發青年看著軍官,從對方的目光中彷彿明白了什麼,緊張了,再次摸了摸頭髮道:「首長,我剃,我剃光行不?……」
軍官堅決地:「請出列!」
長發青年尷尬地僵在那裡。
圍觀的人群中,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突然跳出來,沖著長發青年罵道:「老二,你個不學好的東西,叫你不聽老子的話,不男不女的,這下你快活了!」
廣場上頓時熱鬧起來,一片鬨笑。長發小夥子先是愣在那裡,很快反映過來,與叫罵的父親頂撞起來:「我就留了,怎麼著?當不了兵拉倒,我不希罕!」
父親邊罵邊朝兒子衝過去:「好你個狗雜種,今天不把頭上的長毛給你拔光,老子就不是你爹!」
長發青年撒腿跑了,父親緊追不捨。
人們鬨笑著,喊叫著。
突然,一陣大風刮過,雪霧飛揚。四周圍觀的人們一陣涌動。場內已經通過了目測的隊伍里,有人袖起了手,有人在使勁跺腳,還有人嘻嘻哈哈。
一名年紀大一些的軍官走過去,他指著那些袖手、跺腳和嘻嘻哈哈的小夥子,有些憤怒了,突然大聲地:「你們幾個,統統出列!」
那幾個小夥子們似乎猛然意識到了什麼,全傻眼了。
整個廣場頓時鴉雀無聲。
隊列里,趙海民和李勝利對視一眼,二人都輕輕舒了口氣。
廣袤的內蒙古大草原上,也在下雪。風雪中,馬蹄聲聲,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在一個冒著炊煙的大蒙古包前,馬春光飛身下馬,將手中的韁繩交給迎上來的老額吉,用蒙語說:「額吉!我回來晚了吧?」
老額吉高興地說:「不晚,不晚!快進去吧!」
蒙古包里,爐火上的奶茶沸騰著。十幾名知青圍坐在一張木桌前,兩名軍官很隨和地看著他們。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正在發言,手中的發言稿已經念完了。兩名軍官彷彿很滿意,微笑著點點頭。
這時,門被「嗵」地一聲推開,馬春光帶著一股寒氣沖了進來,面向兩位軍官:「首長,對不起……我幫一戶牧民家的羔羊接生,來晚了……」
知青們搶先道:「快說,接下的羊羔咋樣了?」
馬春光搓著凍僵的手:「還能咋樣?全活了唄!」
蒙古包里一陣歡笑,知青們都鬆了口氣。一名軍官對馬春光說:「小夥子,快!坐下暖和暖和。」
馬春光接過戴眼鏡的知青遞上的奶茶,「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對兩位軍官說:「首長,我叫馬春光,該我發言了吧?」
眼鏡突然道:「首長,我再說兩句,行嗎?」
一名軍官點點頭。
眼鏡略一猶豫:「首長,我們這兒一百多知青,夠條件的都報了名,寫了申請,有的還寫了血書。經過政審,再經過貧下中牧、嘎查、蘇木幾級推薦,篩來篩去讓我們這些人去體檢,就這,我們已經感到很光榮了。我們知道名額少,即使體檢過關了,也不一定能走,得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沒說的!可是,可是……要是像去年一樣,我們就別陪著人湊熱鬧了。」
兩名軍官對視一下。年紀大點的軍官問:「哦,去年是怎麼回事?」
眼鏡沒好氣地說:「驗上的不讓走唄!但是一個身體有毛病的知青,明明給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