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菊花沒有參加當晚的手槍三練習,一頭扎在床上,死了般一動不動。九點半,女兵們夜間訓練完畢走回宿舍,朱小娟倒上一杯開水,拿出一袋餅乾,走到耿菊花床前,碰碰她的手臂,要她吃,可耿菊花不吭聲。
沙學麗和鐵紅看見這個景象,沙學麗向鐵紅擠眼,捂著嘴偷偷樂。沙學麗生性活潑,一般不存誰的氣,津貼事件帶來的與耿菊花的小衝突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她覺得耿菊花的認真樣子特別好笑,她就老是忍不住要樂。
聽到她們的竊笑,走在她們身後的徐文雅不滿地盯了她們一眼。鐵紅立刻裝著不理沙學麗的樣子,向耿菊花勸道:「老耿你吃呀,你再委屈,可不能不領班長的情啊,你看班長為了你,胳膊都舉酸了喲。」耿菊花抽抽搭搭道。「他,他看了我了,我以後,可怎麼辦啊。」徐文雅寬慰她道:「每天我們與男兵抱著一起摔,一起練,都在接觸,你不用看得那麼嚴重。」耿菊花道:「訓練時候,是隔著一層衣服,可洗澡,沒隔一層衣服啊……」
訓練用的大草坪上,四周已很安靜,夜色里有兩個影子在順跑道慢慢晃動著,那是王川江留著陳順娃在談話,王川江對自己的兵是又愛又恨,他不願相信他會看錯了陳順娃,可女兵們眾口一辭的證言又無可辯駁。「我只好大義滅親了,」王川江硬著心道,「誰叫你狗東西不管好自己的眼睛。」陳順娃賭咒發誓,急得抓自己的頭髮:「可是班長,我真的沒有看她呀,我要是說了半句假話,明天實彈射擊叫全隊的衝鋒槍打死。」
「那幾個女兵說,你一看見她們從女浴室出來,你慌裡慌張跑起來像條兔子?」
「我也不知道。」陳順娃的臉死人一樣蒼白,「那麼幾個女的一起看你,你又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你能不慌慌忙忙地跑嗎?」
王川江心裡嘆息一聲,眼珠一轉,乾脆訛詐道:「不說那幾個女的了。但人家耿菊花明明看見窗子上的人頭是你,你怎麼說?」陳順娃傻了,緊問道:「耿菊花?她親口這樣說的?」王川江故意道:「啊,是這樣說的。」
「我的親媽呀……」陳順娃慘叫一聲,倏地蜷縮到地下。
第二天的科目是硬功訓練,男兵們在器械訓練場邊,用啤酒瓶砸頭,一敲一個,砸得粉碎,不時響起喝彩。陳順娃則在人圈外獨自一人用腳端沙袋,他發瘋一樣地踹著,踢了兩個小時還不停歇,發泄著心中的冤氣。
強冠傑在草坪訓練場那邊指導女兵,女兵們圍成一個圈,看朱小娟表演。朱小娟拿起酒瓶,也沒見她怎麼運氣,就那麼雙手緊握,兩眼的神光一凜,自然而然地向頭上一敲:「嗨」啤酒瓶立刻四分五裂。
「好,」強冠傑喝彩道,「都看清了,動作要領你們也記熟了。來,誰上?」
徐文雅跨前一步:「報告,我。」她拿起一個啤酒瓶,在腦門上摸了摸,端出架勢,嗨嗨地運著氣,又摸摸腦門,終於大吼一聲,向頭上一砸。啤酒瓶沒碎,徐文雅有點不知所措。
強冠傑走上去糾正道:「要這樣,握著這個部位,使力的時候不是蠻力,是巧勁,是借力……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徐文雅還在摸頭,剛才把頭砸痛了。強冠傑道:「好,開始。」徐文雅有點發虛,試了好幾下,狠狠心,一閉眼,大喊一聲嗨,拚死一般砸向額頭。
酒瓶破碎,玻璃四濺,徐文雅的頭髮上殘留了許多玻璃屑,她沒有經驗,拿手橫著一抹,額頭立刻滲出絲絲殷紅,隨即流了個滿臉花。
女兵們驚叫起來:「啊呀,出血了,徐文雅你出血了!」朱小娟大喝道:「不準用手橫著抹,只能輕拍!」跑上去幫忙護理。強冠傑道:「沒事。通訊員,去拿個自救包來。」
徐文雅終於露出了女性的擔心:「這,會不會破相呀?」朱小娟乾脆地:「不會。」鐵紅忐忑地問:「怎麼不會?」朱小娟道:「你只要想著它不會就不會。」沙學麗嘀咕道:「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這是個醫學問題。」朱小娟一轉頭,兩眼瞪著沙學麗道:「沙學麗,命令你今天必須打爛三個啤酒瓶!」
沙學麗傻了。
當晚,躺在床上的沙學麗的額頭上鼓出了一個青包,雖沒有發生血光之災,但酒瓶敲出的這個包還是痛得鑽心徹骨。
宿舍里的女兵或坐或躺,有的往身上摔傷的地方貼膏藥,有的在補訓練磨損的作訓服,不用針線,直接用膏藥把撕爛的地方貼起來。
朱小娟從臉盆里擰了一條毛巾,走到沙學麗床邊,要往她頭上搭。沙學麗賭氣,頭一偏,朱小娟搭了一個空。朱小娟要往她的床沿上坐,沙學麗嘴裡出聲道:「哎,哎哎。」朱小娟醒悟,想起這個兵的潔癖,於是把床單一角卷上來才坐下,說道:「冷水敷一下好,就不痛。」沙學麗道:「還是痛。」
「那我換熱水。」
「還是痛。」
朱小娟火了,刷地站起道:「那我用這個!」舉起一隻拳頭,做出要向沙學麗的額頭上砸去的樣子,沙學麗立刻蔫了勁道:「啊呀班長!」朱小娟收了拳:「犯罪分子不光會用酒瓶,還會用鐵棍打,用磚頭砸,我們是特警,意味著有時會面對特殊的危險。」沙學麗嘀咕道:「可你,對我們太那個了……」朱小娟冷峻地說道:「太什麼了,說出來。」沙學麗鼓起勇氣道:「太凶。」
全體女戰士都轉過頭來,聽著這場劍拔弩張的談話。
朱小娟環視著大家,一字一頓道:「與我不相干的人,叫我凶我都不會向他凶。」
沙學而來了勁:「那你為什麼只對我們凶?」
朱小娟還是一字一句:「那是希望你們一旦上戰場,可以留一條活鮮鮮的小命!」
振聾發聵,一屋子鴉雀無聲。
早上在盥洗台邊洗臉,耿菊花一看見陳順娃走來,她像碰見瘟疫一樣,連忙端起臉盆擠進另一邊的人堆中。陳順娃的腮幫顫抖著,低下腦袋,不看周圍的人。
沙學麗卻來了勁,在家裡當大小姐時我行我素,自由慣了的,她故意走到陳順娃身邊,小聲逗這個憨厚的男兵:「喂,我說你也是,你看她有什麼看頭,我的樣子比她更好看,你看我呀……咦,你不看我,是瞧不起我怎麼的?」
陳順娃雙手撐著水泥台邊沿,俯著頭,口出大氣,緊咬嘴唇,一聲不吭。
王川江幾步跨過來,向沙學麗橫眉立目道:「滾你的蛋,他就是犯了死罪也是我的兵,沒你們起鬨的份!」女兵們一伸舌頭,趕緊走開。
一滴眼淚流在陳順娃凄苦的臉上,他直想跪在地上,叫王川江一聲爹。
這是一個周末的日子,初夏天氣。滿城的法國梧桐伸展出巴掌大的綠葉,一條條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一派繁華景象。鐵紅是第四次回家了,可還是像第一次出營門時一樣興奮,高牆外面的世界原來覺得稀鬆平常,如今怎麼會看也看不夠?
家裡的爸媽也高興莫名,照例是雞鴨魚肉置辦一大桌,父母輪番往她碗里挾菜,好像她是從餓殍地獄裡放出來的囚犯。吃飽喝足,鐵紅俯在沙發上,媽媽憐愛地給她捏腰捶背,一按她的腰,她就叫一聲,在廚房裡洗碗的父親就驚得一抖,一隻瓷碗就打得粉碎。
「你們娘倆發什麼神經,」爸爸在廚房裡喊道:「要把吃喝的家什都報銷才行啊!」媽媽反話道:「你才在發神經。」她一揭女兒的衣服,嚇住了,鐵紅的腰上背上青一塊紫一塊,貼滿了傷濕止痛膏。媽媽傻眼道:「老天,這麼多傷哪來的?啊,隊伍里跟人打架啦?」鐵紅趕緊把衣服遮住,大半年兵營生活,她已有所成熟,她要寬媽媽的心,強笑著道:「沒的事,媽你別往那方面想啊。」
爸爸揩著手上的水走出廚房,問他最關心的問題:「寫入黨申請書沒有?」鐵紅道:「寫了,還沒交。」
「怎麼不交呢?領導對你的印象好嗎?」
「不會不好吧,我又沒犯大錯誤。」
「這就不行了,」爸爸大不以為然道,「這是低標準低要求。不光不應有大錯誤,小錯誤也不能犯,特別是看到領導來了,你就是要累斷氣了,也要做出一個拚死不怕亡命的樣子,等領導走了你再偷奸要滑不遲。」鐵紅道:「爸你這思想不好也,部隊里不興這一套。」
「興哪一套?我不信到了部隊那當官的就不喜歡聽人說好話,就不爭個權奪個利,當小官的就不想當大官,當了大官的就不想當全國的總大官?」鐵紅道:「反正我沒看見。我們那兒,做苦事,難事,抓壞人,有大危險,那是入了黨的沖在前面,當了官的沖在前面,老兵沖在前面,而沒當官沒入黨是新兵的,反而受一些照顧,跟地方上不一樣呢。所以我想不忙交申請書,看一看再說。」
「你想受照顧啊?」
「想啊。」爸爸一拍沙發背,嚇了娘倆一跳,他說道:「那我們家永遠沒有出頭之日,永遠要受街上那些小黑社會的欺負。孩子啊,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呀。」
媽媽不滿意了:「你沒有看紅兒身上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