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第十七世紀-1

本世紀,歐洲各國無論在領土、思想、學術各方面,都繼續不斷地擴張和進步,諸如:

——荷蘭征服東印度群島(印尼)、中國台灣、澎湖。

——英國、荷蘭分別殖民北美洲,英國又把荷蘭人驅逐。

——英國爆發革命,國會法庭判處國王查理一世死刑。

——英國國會通過《權利法案》,嚴禁非法逮捕。民主政治確立。

——英國征服印度。

——牛頓發明微積分,發現地心吸力。

——伽利略發現太陽大、地球小,地球繞太陽而行。

中國在大黑暗時代中,停滯如故,但本世紀可分為兩個階段。四十年代前,政治更為黑暗,可以說是中國有歷史以來最黑暗的時代,飢餓憤怒的群眾終於把明政府和朱姓皇族推翻。代之而起的,即四十年代後,是乘虛而入的滿洲人愛新覺羅皇族組成的清政府,漢民族第二次淪為亡國奴。不過,愛新覺羅皇族是中國歷史上最好的一個皇族,至少他們治理國家的能力,要比朱姓皇族高明。到了本世紀八十年代,在大黑暗的濃霧中,竟奇蹟般地為中國帶來了為時一百年之久的第三個黃金時代。

一斷頭政治的極致

歐洲日益加強它的掠奪,從舊大陸掠奪到新大陸,從歐洲掠奪到亞洲。黃種人、棕種人、紅種人、黑種人,被侵入的白種人無情地奴役和屠殺。全世界都聽到亞洲人、非洲人和美洲人的呼喊,也都聽到歐洲人磨刀霍霍。只有中國人沒有聽到,中國的明王朝政府,正閉著眼睛,一日千里地向著使它粉身碎骨的斷崖賓士。

張居正所輔佐的第十四任皇帝朱詡鈞完全繼承他祖先朱元璋和祖父朱厚囗的劣根性,而且更加愚暴。據說他又染有從海外初傳入中國的鴉片煙癮,所以他更多了一個吸毒者的特質。張居正於上世紀(十六〕逝世,像撒了堤防一樣,使朱詡鈞的凶頑性格,洶湧而出。張居正是一五八二年死的,朱詡鈞可能當年就染上了嗜好,因為就在這一年,他就開始不跟大臣見面。最初,隔幾天還出現一次,後來隔幾十天出現一次,久之隔幾個月出現一次。而到了上世紀(十六)一五八九年的元旦,那是天經地義地必須跟群臣見面的重要大典,朱詡鈞卻下令取消。而且從那一天之後,朱詡鈞就像被皇宮吞沒了似的,不再出現。二十六年後的本世紀(十七)一六一五年,才勉強到金鑾殿上作一次亮相。

那一次亮相,也不簡單。如果不是發生了使人心震動的「梃擊案事件」,連這一次亮相也不會有。那一年,一個名叫張差的男子,手裡拿著一根木棍,闖入太子朱常洛所住的慈慶宮,被警衛發現逮捕。政府官員們對該案的看法,分為兩派,互相攻擊。一派認為張差精神不正常,只是一件偶發的刑事案件。另一派認為它涉及到奪嫡的陰謀——朱翊鈞最寵愛的鄭貴妃生有一個兒子朱常詢,她企圖使自己的兒子繼承帝位,所以收買張差行兇。朱詡鈞和朱常洛都不願涉及到鄭貴妃,為了向亂糟糟的官員們保證絕不更換太子,朱詡鈞才在龜縮了二十六年之後,走出他的寢宮,到相距咫尺的寶座上,親自解釋。

這一次朝會情形,像一場有趣的卡通電影。朱詡鈞出現時,從沒有見過面的宰相方從哲和吳道南,率領文武百官恭候御駕,一齊下跪。朱翊鈞屁股坐定,就拉著太子的手向大家宣布:「這孩子非常孝順,我怎會有更換他的意思?」又教三個皇孫也出來說:「孫兒輩都已成長,不應該再有閑話。」太子朱常洛跟著說:「你們看,我們父子如此親愛,群臣們卻議論紛紛,造謠生事。你們目無君主,使我也成了不孝的兒子。」朱翊鈞問大家:「你們聽見太子的話嗎,還有什麼意見嗎?」方從哲除了叩頭外,不敢說一句話。吳道南則更不敢說話,兩位宰相如此,其他臣僚,自沒有一個人發言。監察部委員(御史)劉光復,大概想打破這個沉默的僵局,開口啟奏。可是,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朱詡鈞就大喝一聲:「拿下。」幾個宦官立即撲上去,把劉光復抓住痛打,然後摔下台階,在鮮血淋漓的慘號聲中,被錦衣衛的衛士綁到監獄。對這個突變,方從哲還可以支持,吳道南自從做官以來,從沒有瞻仰過皇帝的長相,在過度的驚嚇下,他栽倒在地,屎尿一齊排泄出來。朱翊鈞縮回他的深宮後,眾人把吳道南扶出,他已嚇成一個木偶,兩耳變聾,雙目全盲,經過幾天之後,聽覺視覺才漸漸恢複。

這是隔絕了二十六年之後唯一的一次朝會,沒有一句話說到國家大事,君臣們印象最深的只是皇帝展示威風的大喝一聲「拿下」。從此又是五年不再出現,五年後,朱詡鈞就死翹翹了。

——人的感情反應,有時候竟會恰恰相反。朱祁鎮、朱厚照之類的活寶,把皇宮當作不快樂的地方,總是到外面遊盪。而朱厚囗、朱詡鈞之類癟三,又把皇宮當作最快樂的地方,連片刻都不肯離開。對於後者,我們真不了解,在那個範圍有限(不過三四十個院子)的皇宮中,每天所見的都是同一的面孔和同一的景色,怎麼能自我關閉三十年,而不感到單調煩悶。

斷頭政治已夠駭人聽聞,而朱詡鈞的斷頭政治,尤其徹底。他的祖先們雖然關閉深宮,國家事務,還利用「票擬」「硃批」,仍在鬆懈地推動。朱詡鈞三十年的斷頭政治,連「票擬」「硃批」都幾乎全部停止。官員們的奏章呈上去後,往往如肉包子打狗,永無消息。

明王朝的宰相不能單獨行使職權,他的權力來自他自己的「票擬」和皇帝的「硃批」,二者缺一,宰相便等於沒有能源的機器,毫無作用。朱翊鈞時代的斷頭政治使二者全缺,全國行政進陷於長期的停頓。到了一六一○年,中央政府的6個部,只有司法部(刑部)有部長,其他五個部,全沒有部長。六部之外的監察部(都察院)部長嘟御史),已缺十年以上。錦衣衛沒有一個法官,囚犯們關在監獄裡,有長達二十年之久還沒有問過一句話的,他們在獄中用磚頭砸自己,輾轉在血泊中呼冤。囚犯的家屬聚集在長安門(宮門之一)外,跪在地下,遙向深宮中他們認為是神聖天子的朱詡鈞哭號哀求,行路的人都跟著他們痛哭,但朱詡鈞沒有任何反應。宰相們一再上奏章請求委派法官或指定其他官員辦理,同樣沒有反應,全中國地方政府的官員,也缺少一半以上,不但請求任用官員的奏章,朱詡鈞視若無睹,對官員們辭職的辭呈,也視若無睹。宰相李廷機有病,連續上了一百二十次辭呈,都得不到消息,最後他不辭而去,朱詡鈞也不追問。一六一九年,遼東軍區總指揮(遼東經略)楊鎬,四路進攻新興起的巨敵後金汗國,在薩爾滸(遼寧撫順東)大敗,死四萬五千餘人,開原(遼寧開原)鐵嶺(遼寧鐵嶺)相繼陷落,距瀋陽只六十公里,北京震動。全體大臣跪在文華門(宮門之一)外,苦苦哀求皇帝批發軍事奏章,增派援軍,急發軍餉——前線戰士正在冰天雪地和飢餓中殺敵,可是朱詡鈞毫不理會。大家又轉到思善門(宮門之一)外跪求,朱詡鈞同樣毫不理會。

世界上再找不出這種政治形態,宮門緊閉,人們無法進去,奏章投進去如同投進死人的墳墓,得不到任何輕微的迴音。人民的哭號,官員的焦急,如火如荼的民變兵變,遍地的詬詈聲和反抗暴政的革命,朱詡鈞都無動於衷。

明政府現在已成了一個斷頭的殭屍。

二礦監·稅監

但朱翊鈞這個吸毒犯的無動於衷,並不是絕對的。他對有些他認為重要的少數奏章,仍然會處理,如上世紀(十六)保衛朝鮮戰役,奏章便很少發生投入墳墓的現象。事實上,三十年中,除了上述「拿下」一次之外,朱翊鈞也偶爾跟宰相接觸過,如本世紀(十七)初,朱詡鈞曾因病危,單獨接見過當時的宰相沈一貫。

然而,朱詡鈞對另外一些人的請求,他的反應卻像跳蚤一樣的敏銳。那就是散布在全國各地的礦監和稅監們的奏章,上午送進皇宮,朱詡鈞的「硃批」諭旨,下午就發了出來。其敏捷迅速的程度,使宰相們自顧形慚。

由宦官管理開礦和負責徵收賦稅,是大黑暗時代的暴政之一,依照儒家正統的政治哲學,凡是祖先創立的制度,後世子孫絕不可以更改,而「礦監」和「稅監」,正是祖先創下來的制度之一。所謂礦產,主要的是金礦、銀礦和硃砂礦,某一個地方一旦發現礦苗,皇帝就指派一個宦官前去主持,官銜是「某地某礦提督太監」。所謂稅收,政府本有財政部(戶部)主持,財政部也本有它的稅務機構。但皇帝卻另外設立一個徵稅系統,由他指派的宦官負責,稱為「某地某稅提督太監」。簡稱為礦監和稅監。

在二十世紀,開礦是一件受人歡迎的生產性建設,但在大黑暗時代,卻是謀殺的手段。宦官在最初派遣時,固然只有一個人,不過依當時官場的傳統習慣,他至少擁有一百餘人的隨從。在隨從中,他遴選十幾個負實際責任的礦務官員,此十幾個礦務官員,各又有一百餘人的隨從(這正是《紅樓夢》所形容的「奴才還有奴才」的現象),每家以五口計算,一個礦監至少有五千人寄生在他身上,這種非生產的人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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