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紀元前第一世紀

本世紀,中國繼續從事與匈奴汗國的戰爭。好戰的北方鄰國,永遠是中國的禍根,這個禍根如果不徹底排除,中國便永遠追求不到和平。所以,中國向北進擊,只是避免淪亡的求生自衛。匈奴汗國在中國不斷進擊下,終於由分裂走向瓦解。

在國內,統治中國的西漢王朝的皇族,即劉邦的後裔,享受太久的富貴,使他們不可避免地陷於腐敗和墮落,政權遂轉到皇帝母親或皇帝妻子的家族之手,形成一種特殊的「外戚政治」,為西漢王朝敲起喪鐘。

一中匈兩國的和與戰

匈奴汗國有足夠的強大,中國在上世紀(前二)獲得的勝利,包括奪取了它最富庶的河西走廊,也只能使它受創,不能使它屈服。而受創的匈奴汗國,仍是勁敵。

上世紀(前二)最末一年(前一○一),且囗侯單于即位,表示願與中國和解,把過去所拘留的中國使節,一齊遣回長安。本世紀(前一)第一年(前一○○),中匈恢複邦交,中國派遣正使蘇武、副使張勝赴匈奴汗國報聘。莫名其妙的怪事就發生在這位醜惡的副使張勝身上,張勝跟早先投降匈奴汗國的一些漢人,密謀乘且囗侯單于外出打獵時,殺掉匈奴的智囊衛律,然後劫持單于的母親,逃回中國,這種卑鄙計畫,竟出自高級外交官員,使人心驚。事情敗露後,經過一場流血殺戮,愛國心切的張勝露出投機的原形,投降匈奴。而毫不知情的蘇武卻拒絕投降,匈奴把他放逐到冰天雪地的北海(貝加爾湖)。兩國剛剛恢複的邦交,被一個小政客破壞,重新以兵戎相見。

蘇武被放逐貝加爾湖,靠牧羊維生,二十年之久,始終拒絕投降,匈奴汗國宣稱他早已死亡。一十年代最後一年(前八一),中匈復交,中國派到匈奴汗國的使節聽到蘇武仍然活著的消息,就告訴匈奴說:中國皇帝曾射下一隻雁,雁足上系著蘇武求救的信件。匈奴吃了一驚,才把他釋放。蘇武出使時只四十餘歲,回國時已六十餘歲,妻子早已改嫁,家人也早星散。他的故事,兩千年來,中國有無數小說、戲劇和歌曲,歌頌他忠於國家堅忍不屈的偉大精神。

蘇武被囚的明年(前九九),中國大軍分兩路向匈奴汗國進攻,一路是大將李廣利,出兵酒泉(甘肅酒泉),深入西域,到達天山,被匈奴擊敗。另一路大將李陵的遭遇,更為惡劣。李陵率領五千步兵,出兵居延海(內蒙古額濟納旗),向北深入沙漠,行軍三十餘日,挺進到浚稽山(蒙古戈壁阿爾泰山),跟匈奴且囗侯單于的三萬人相遇,李陵迎戰,殺數千人。且囗侯單于召集援軍,約八萬餘騎,李陵只得撤退。但最強悍的步兵,擺不脫騎兵的追擊。匈奴兵團分為兩翼,左右展開,把李陵兵團夾在當中。李陵且戰且走,數日之後,退到一個不知名的山谷,規定士兵受傷三次以上的才准坐車,受傷兩次以上的改為駕車,受傷一次的繼續戰鬥,又殺匈奴三千餘人。再走四五日,到達一片葦草茂盛的畜牧地帶,匈奴兵團順風縱火,李陵卻先行縱火自救。再南行,到達山丘區域,且囗侯單于命他的兒子攻擊,李陵兵團在樹林中設下埋伏,又殺匈奴三四千人。且囗侯單于以元首之尊,親自指揮十六倍於敵人的精兵,追擊十餘日,不能取勝,簡直憤怒得發狂,攻擊更加猛烈。李陵在沙漠中再南行四五日,又殺匈奴兩千餘人。且囗侯單于已經發現李陵是一支孤軍,更緊追不捨。兩翼越過李陵,在李陵前方合圍,遮斷退路,箭如雨下,呼喊投降。李陵繼續戰鬥,一日之內,射出五十萬箭,箭遂用盡。就拋棄車輛輜重,全體徒步前進,還有三千餘人,進入囗汗山(蒙古譜顏博格多山),匈奴兵團堵住谷口。入夜,李陵徘徊陣壘之間,嘆息說:「再給我們每人十枝箭,就能支持到邊界。」然而,他沒有箭。夜半,李陵下令擊鼓突圍,鼓已破裂,不能發聲。李陵命向四面八方衝出,一以分散敵人注意,一以希望有人能逃回中國向政府報信。他與另一位將軍韓延年上馬,率親軍十餘人,越嶺南走。匈奴兵團潮水般追擊,李陵身上除短兵器外,沒有他物,不能阻擋敵人縮小包圍圈。終於,韓延年中箭而死,李陵被俘。

兩年後(前九七),大將李廣利、韓說、公孫敖,分別出朔方(內蒙古杭錦旗北)、五原(內蒙古包頭)、雁門(山西右玉),三路再向匈奴汗國進攻。匈奴早得到消息,向漠北撤退,三路大軍都無收穫。七年後(前九○),李廣利再出五原,而皇帝劉徹卻在首都長安,以詛咒的罪名把李廣利的妻子逮捕下獄。李廣利正在乘勝追擊,聽到消息,立即拋棄大軍,隻身向匈奴投降。這是劉徹的殘忍性格逼出來的國際笑柄,並且使反擊匈奴的軍事行動,再度受到挫折。

本世紀(前一)初期,中國站在失利的一邊,但並沒有大戰,李陵以五十步兵對抗匈奴八萬騎兵,只是一場苦鬥而已。匈奴汗國竭力避免與中國決戰,希望積小勝為大勝,使中國疲憊。這種情形,維持四十年,直到本世紀(前一)中葉。

二司馬遷·路溫舒

李陵被俘,使中國史學之父司馬遷,受到酷刑。

司馬遷,夏陽(陝西韓城)人,他的史學名著《史記》,是中國最早的一部最有價值的史書。

在幼年的時候,司馬遷跟隨父親遊歷了很多地方,東南到過會稽(江蘇蘇州);南方到過沉江湘江(皆在今湖南);東方到過魯縣(山東曲阜);西南到過巴郡(四川重慶)、蜀郡(四川成都)、益州郡(雲南晉寧)。可以說他足跡走遍半個以上已知的世界,這對他開闊的心胸和寫作的技巧,有很大幫助。父親逝世後,他繼任父親的官職——天文台長(太史),隨即著手撰寫《史記》——中國第一部傳記式的通史。

然而,當這部巨著寫到一半時,李陵被俘,皇帝劉徹大怒,在專制帝王眼中,只有自己的命值錢,別人的命都不值錢,所以,他認為李陵應該自殺。大臣們諂媚劉徹,也一致認為李陵應該自殺。劉徹問司馬遷的意見,司馬遷的災難於是來臨,他回答的恰恰是劉徹所不願意聽的話,他說:

「李陵對士兵非常愛護,平時常以殺敵報國為最大志願。如今不幸戰敗,而一些沒有冒一點危險的大人先生,卻在一旁議論紛紛,挑剔他的過錯,使人痛心。李陵以不滿五千人的步兵,深入沙漠與八萬騎兵對抗,轉斗數百里,箭儘力竭,但仍冒白刃反攻,部下毫無離心,自古名將,不過如此。他身雖被俘,卻曾力挫強敵,也足以名垂天下。而且我更相信,李陵忍辱投降,絕非出自本心,他一定另有計謀,報效祖國。」

紀元前八一年,劉徹已死,在匈奴羈留二十年的蘇武被釋回國時,寫信給李陵,勸他一同回國。李陵複信說:「我當時所以不死,只是打算效法前輩英雄,有所作為。可是,大志未成,全族被劉徹屠戮,老母都不能倖免。仰天捶胸,眼淚流盡,繼之泣血。」忍辱負重的人不可能被狂熱分子體諒。沉痛的心情,也不可能被浮滑之徒了解。所以李陵、司馬遷不得不成為悲劇人物。

劉徹既決心屠戮李陵全族,對司馬遷讚揚李陵的話,當然使他大為光火,就把司馬遷囚入詔獄。法官會審的結果,確定司馬遷犯了包庇叛徒的偽證之罪,判處死刑。司馬遷的家人為他好不容易借貸到一筆贖金,才減為次一等的腐刑——將生殖器割除。

腐刑固然痛苦,但尤其羞辱,司馬遷幾次都要自殺,但他終於在殘忍的命運下活下去,為的是要完成他的《史記》巨著,他的苦心使我們感謝。

《史記》上自紀元前二十七世紀黃帝姬軒轅,直到本世紀(前一)他受腐刑之後。用二百餘人的傳記,表達二千六百年間的人事變化和社會變動。再用若干表格和專題報導,作為補充。以簡練的中國古文寫出五十二萬字巨書,成為中國史籍的珍寶。而且這種體裁,從此被史學家奉為圭臬,中國所謂「正史」,兩千年來都跳不出司馬遷所創立下的範疇。

司馬遷所遭遇的酷刑,不是孤立事件或偶發事件。它普遍的存在,而且已長久存在。中國司法制度,很早就分為兩個系統,一庭——軍法系統。

詔獄法庭的特徵是,犯法與犯罪無關。法官的唯一任務是運用法律條文編撰一件符合上級頭目旨意的判決書。司馬遷不過一個中級官員而已,即令最高級官員,只要陷進詔獄系統,都不能自保。像削平七國之亂,拯救西漢王朝的救星,後來擔任宰相的周亞夫,他的兒子曾購買一些紙糊的刀槍之類的葬器,預備老爹死後焚化。有人告發周亞夫私藏武器叛亂,立刻就被投進詔獄。周亞夫向法官解釋那些只是死人的用具,法官何嘗不知道那是死人的用具,但他們的任務不是追尋真相,而是執行命令,只好回答說:「你雖然沒有在地上叛亂,但很明顯的,你將在地下叛亂。」周亞夫只有死亡。另一位農林部長(大農令)顏異,當皇帝劉徹發行一種專門向封國詐財勒索用的「鹿皮幣」時,顏異僅只向外翻了一下嘴唇,也立刻被投進詔獄,法官判他犯了「腹誹」大罪——雖然沒有在言詞上反政府,但卻很明顯的在肚子里反政府。顏異也只有死亡。

詔獄法庭不限於直接冒犯了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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