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斯特萊克曾算過自己小時候到底換過幾所學校。結果算下來,他一共換過十七所學校,而且懷疑自己可能漏算了幾所。

他沒有把所謂的「家庭學校」

計算在內——他和母親、同母異父的妹妹在布里克斯頓大西洋街的一所空房子偷住過兩個月,其間受過所謂的家庭教育。他母親當時的男友是名白人歌手,將自己改名為順巴,信奉黑人回歸主義。那人認為學校教育會強化學生依賴長輩、追求物質享受的思想,他覺得繼子和繼女(根據《普通法》規定,斯特萊克兄妹是他的繼子、繼女)不能受到學校教育的毒害。從那兩個月的家庭教育中,斯特萊克學到的主要知識是,即使出於神聖的目的,吸食大麻也會使人變得獃滯、恍惚。

斯特萊克故意繞遠路,穿過布里克斯頓市場,去咖啡館見德里克·威爾遜。市場里,帶頂篷的拱廊里瀰漫著濃重的魚腥味。各個貨攤上擺滿從非洲和西印度群島進口的奇蔬異果,五顏六色,令人目不暇接。還有許多伊斯蘭肉店和理髮店——理髮店的玻璃櫥窗里,貼著許多印有各種漂亮辮子和捲髮的大幅髮型圖片,並擺著一排排戴各種假髮的白色塑料頭部模型。看到這一切,斯特萊克彷彿回到了二十六年前。二十六年前的那兩個月里,他帶著同母異父的妹妹露西,在布里克斯頓的各條街上到處閑逛,他母親和順巴則神情恍惚地躺在住處那幾個骯髒的墊子上,心不在焉地討論該向孩子灌輸的各種重要理念。

七歲的露西一直想把頭髮弄成像西印度群島的女孩那樣。舅舅特德開著他那輛「莫里斯·邁納」,載他們兄妹永遠告別布里克斯頓,回聖莫斯——舅舅特德和舅媽瓊坐在前排,他們兄妹坐在後排。

漫長的旅途上,露西非常熱切地說想把頭髮梳成辮子。斯特萊克記得舅媽不露聲色地附和說辮子非常漂亮,但從後視鏡里,他看見舅媽皺著眉頭。舅媽在他們面前越來越流露出對他們母親的不屑,儘管多年來,她一直努力剋制著不表現出來。斯特萊克一直不知道,舅舅是如何找到他們住的地方的,只記得有天下午,他和露西進門後看見高大的舅舅站在房間中央,正在威脅鼻子流血的順巴。不到兩天,他和露西就回到聖莫斯,重新入讀斷斷續續上了幾年學的那所小學。在學校里,他們馬上又跟以前的朋友打成一片,好像從未離開過,而且很快說話也沒有了各種地方口音——跟著母親每到一處地方,他們為了掩人耳目,都會模仿當地人說話的口音。

其實,德里克·威爾遜完全用不著告訴羅賓路線,因為斯特萊克知道鳳凰餐館就在過去的冷港衚衕里。他母親和順巴偶爾會帶他們兄妹來這家餐館:店面很小,外牆是棕色的,看著好像誰家搭的棚屋。

如果不是他母親和順巴那樣的素食主義者,可以在這享受量足美味的現做早餐,每份早餐的雞蛋和熏肉都堆得老高,還配有一大杯柚木色的茶。這麼多年過去了,餐館幾乎完全沒變,仍然黑乎乎、髒兮兮,但很溫馨:做成鏡面的牆壁映出一張張貼著「福米卡」仿木膠面的餐桌。暗紅色和白色相間的地磚污跡斑斑;木薯粉顏色的天花板貼著發霉的壁紙。吧台旁站著矮胖的中年女服務員,留著燙直的短髮,戴著不停晃動的橙色塑料耳環。看見斯特萊克進去,服務員閃到一邊給他讓路。

一個西印度群島彪形大漢獨自坐在一張餐桌邊,看著《太陽報》。他頭頂上方掛著一隻塑料鍾,鐘面印有「一級餡餅」 四個字。

「德里克?」

「嗯……你是斯特萊克?」

斯特萊克握了握威爾遜乾燥的大手,然後坐了下來。他估計威爾遜要是站起來的話,差不多也有他這麼高。威爾遜身穿作為保安制服的運動衫,粗壯的胳膊把袖子綳得緊緊的。頭髮剪得很短,鬍子颳得很乾凈,一對眼睛非常小,杏仁似的。斯特萊克看了看餐館後牆上字跡潦草的菜單板,點了餡餅和土豆泥。共四點七五英鎊,能付得起,他高興地想。

「這裡的餡餅和土豆泥很好吃。」威爾遜說。

他說話低沉、冷靜、從容,帶有點抑揚頓挫的加勒比口音。斯特萊克想,身穿保安制服的威爾遜讓人有種安全感。

「謝謝你抽時間見我,非常感謝。約翰·布里斯托不接受他妹妹的屍檢報告。他雇我重新查看一下各種證據。」

「嗯,」威爾遜說,「我知道。」

「他給了你多少錢,讓你跟我見面?」

斯特萊克隨口問。

威爾遜眨了眨眼,從喉嚨里發出幾聲乾笑,顯得有點羞愧。

「二十五英鎊。」他回答,「但這並不能改變事實,只能讓他感到好受一些。他妹妹是自殺。不過,你隨便問吧,我不會介意的。」

說到這裡,威爾遜合上《太陽報》。

報紙頭版刊登著戈登·布朗首相的照片,首相掛著兩個眼袋,顯得非常憔悴。

「你應該已經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警察了。」斯特萊克說著,打開筆記本,放到自己的盤子旁,「不過,最好還是當面聽你說說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好,沒問題。對了,基蘭·科洛瓦斯·瓊斯可能會來。」威爾遜說。

他似乎在等著斯特萊克問那人是誰。

「什麼人?」斯特萊克問。

「基蘭·科洛瓦斯·瓊斯。他是盧拉的固定司機。他也想跟你談談。」

「太好了。」斯特萊克說,「他什麼時候到?」

「不清楚。他在上班。只要能來,他會來的。」

這時,女服務員把一大杯茶放到斯特萊克面前。斯特萊克道了謝,然後喀嚓一聲按出手中筆的筆尖,準備記錄。但沒等他發問,威爾遜搶先說:「布里斯托先生說你當過兵。」

「是的。」斯特萊克說。

「我侄子在阿富汗服役。」威爾遜呷著茶說,「赫爾曼德省。」

「哪個兵團?」

「通信兵團。」威爾遜回答。

「他在那裡多久了?」

「四個月。他媽媽擔心得睡不著覺。」

威爾遜說,「你是怎麼退役的?」

「炸斷了腿。」斯特萊克一反常態,如實回答。

其實,斯特萊克只說出了部分實情,但這部分實情是最容易對陌生人說的。他本可以留在部隊,部隊也很想留下他。但早在炸斷腿的兩三年前,他就隱約產生了退役的念頭。失去一條腿,只是促使他把心中的想法付諸行動。他知道自己正在逐漸接近某個臨界點。到了那個點不離開部隊,他將再也無法適應普通人的生活。因為,通過多年潛移默化的影響,部隊會把你的稜角完全磨平,將你徹底淹沒在部隊生活的洪流之中。當時,斯特萊克尚未被這股洪流吞沒,他選擇及時離開。儘管如此,儘管失去一條腿,但斯特萊克想起特別調查局,心裡只有懷念,沒有怨恨。要是想起夏洛特也能這樣,只有懷念,沒有怨恨,他該多麼高興啊。

聽了斯特萊克的解釋,威爾遜緩緩點了點頭,說:「真不幸。」

「和有些人相比,我算輕的了。」

「是啊。兩星期之前,我侄子排里的一個傢伙被炸死了。」

說話間,威爾遜呷了口茶。

「你跟盧拉·蘭德里關係怎麼樣?」

斯特萊克握著筆問,「你經常見到她嗎?」

「就在她進出大門時見個面。她經常對我說『你好』、『請』、『謝謝』,而其他那些該死的闊佬,全部加起來,對我說這些話的次數都沒她多。」威爾遜簡明扼要地回答,「我們聊的時間最長的一次,是關於牙買加的事。她打算去那裡工作,問我住在什麼地方好,那裡怎麼樣。還有,我問她要過親筆簽名,送給我的侄子賈森當生日禮物。我請她在賀卡上簽名,然後我把賀卡寄去阿富汗。就在她出事的三周前。從那以後,每次見到我她都會叫出賈森的名字,問我賈森的情況。這讓我很喜歡這個姑娘,你知道嗎?我幹了很長時間的保安,去過各種地方。那些人只希望你替他們擋子彈,根本不會記住你的名字。總之,她人很好。」

斯特萊克點的餡餅和土豆泥端上來了。堆得高高的盤子熱氣騰騰。兩人只顧盯著盤子,幾乎忘了說話。斯特萊克看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他迫不及待地拿起刀叉,同時說道:「你能把盧拉死的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從頭到尾對我說一遍嗎?她幾點出去的?」

威爾遜若有所思地撓了撓一條小臂,又捋起那條小臂的袖子,露出文身:幾個十字架和他名字的首字母。

「應該剛到七點。她和她朋友西婭拉·波特一起出去的。我記得她們走出大門的時候,貝斯蒂吉先生剛好進來。我記得很清楚,因為貝斯蒂吉先生對盧拉說了幾句話。具體說了什麼,我沒有聽見。但盧拉很不高興。我通過她的表情,看得出來。」

「什麼表情?」

「生氣的表情。」威爾遜脫口而出,「然後我看見她們,盧拉和波特,上了車。我能看見是因為大門上方有監控器。那個監控器連著前台的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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