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祭(《青銅三部曲》之二)

引子

血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蘊涵著力量,蘊涵著生命,蘊涵著靈魂。它居住在你的體內,像大江大河一樣奔流不息,使你的生命得以力量,使你的肉體和靈魂永遠保持活力。

所以,不論從科學還是宗教,甚至是哲學的角度來看,血都是神聖的,正因為如此,我們的歷史才布滿了鮮血。這些血來自一個個肉體,也來自一個個靈魂,這些靈魂正看著我們,我們其實也看著他們,血是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橋樑。踏上這座血的橋樑,我們得以抵達歷史的彼岸,從那一片血紅中窺視我們的祖先和我們的民族。

國君總喜歡把他的宮殿布置得像迷宮一樣,巨大,神秘,深不可測,在這迷宮的中央,我們的國君正與他的兒子——公子文對坐著。

十八歲的公子文像是童子雞一樣,嘴唇上覆著一層淡淡的絨毛,他的目光在燈火下炯炯有神,他平靜地對國君說:「父王,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孩子,你不會死的,大司命說,上天會拯救你的。」國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然後離去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公子文輕輕地問自己。然後,他也離開了這裡,走進了迷宮般的長廊。

迷宮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雖然從小生活在這裡,但他還是常常迷路。據說國君這樣安排是為了使敵人無法找到他們,從而贏得逃生的時間。在永無休止的長廊與甬道間,公子文絕望地倒了下來。他看上去是那麼健康,生氣勃勃,他是國君唯一的兒子。

國君在四十歲前始終沒能讓他的眾多妻妾懷孕,直到在大司命,也就是掌管王室宗教祭祀的官員的提議下,舉行了一場巨大的祭天求子的儀式,將三百名童男子的鮮血塗滿國君的全身,於是第二年,公子文終於誕生了。他五歲就識字了,十歲就會寫祭文,十五歲給周天子寫頌詩,他是國君的驕傲,他被公認為是這個諸侯國最優秀的繼承人。但是現在,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突然,從他的胸中又升起了一股熱血,在他的氣管里,就像是一群渴望跳出水面的魚,它們在公子文的胸口跳躍著,如此快樂,其實離死亡已很近了。終於,這些不安分的血跳出了他的氣管,吐在了地板上。長廊柱子上的一把火快活地燃燒著,照亮了這攤來自公子文的胸中的血,這攤血剛才還生龍活虎,現在卻失去了生命,靜靜地躺在地板上,像一具液體的殭屍。剛開始,這些血還在火光下閃閃發光,如一塊紅色的絲綢,只過了一會兒,就慢慢乾涸了,越來越淡,稀釋成一攤印記,暗紅色的,他突然覺得這血彷彿已離自己很遠很遠,就像是這座古老的宮殿在遙遠的古代某位先祖留下來的那樣。

在公子文絕望的目光中,血越來越模糊了。

「我究竟還能活多久?」一個青銅時代的人,在每天都吐一口血的情況下,總是會對自己這樣說的。

這座巨大的宮殿有上千間房間,每一間都蘊藏著一個秘密,這是罪惡,就像宮殿本身。公子文再一次穿過漫無邊際的長廊,一切顯得那樣空曠,從近屋頂狹小的窗格里透進來的光亮照射著他的臉,而他的身體則處於昏暗之中。

他產生了一種慾望,於是依次打開了一間又一間的房間,過去他從不敢打開那些沉重的門,他只在國君給他劃定的空間里生活,那些近在身邊的地方,卻依然是神秘的角落。

他來到了一個不見天日的甬道,幽暗的反光在他的面前鋪出了一條路,在盡頭,他打開了一扇從未開啟過的門。公子文從沒想到過,在這座宮殿的深處,還有一座更隱匿的宮殿。他更沒有想到,宮殿中的宮殿里有一個王子中的王子。

是的,當公子文發現那個坐在竹席上的年輕人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時,他的驚訝是毋須懷疑的。他們簡直就是從同一個模範里澆鑄出來的兩件青銅器。那個人穿著和他一樣的長袍,戴著相同的冠,以同樣驚詫的目光盯著他。

「你是誰?」那個人先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公子文以同樣的話回答。

「我是公子文。」那個人的回答讓公子文大驚失色。

公子文後退了一步,用雙手捂著疼痛的胸口,又是一口血,重重地吐在了乾淨的竹席上。

「你怎麼了?」那個人關切地向他跑來。

公子文的恐懼隨著他的靠近而越來越強烈,他忍著痛楚,轉身就跑,離開了這座宮殿中的宮殿。他以為這只是一個噩夢,但只可惜不是,陽光透過窗格照著他殘留著血跡的嘴角。他是誰,究竟是誰,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公子文絕望了。

這天,是公子文的新婚之夜。

婚禮非常盛大,氣勢輝煌,大殿里堆滿了無數的酒和肉,所有的人都醉倒了,憂心忡忡的國君和大司命也露出了笑容。最後,新人被送入了洞房。

新娘是世代與王室通婚的上大夫家的女兒,她和公子文同齡,她是這裡所能找到的最美的女子。在以紅色為基調的新房裡,她的臉被火光映得紅紅的,就像個果實,她已經熟透了,就等著男人來摘。她是第一次見到公子文,火光下公子文的臉上有了几絲血色,他抵擋不住新娘的目光,他靠近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

「香香。」從香香的身體里傳出了一股香味,刺激著公子文所有的感官。他的手顫抖著伸向了她,當即將觸摸到她的臉時,他突然像遭到了電擊一般痛苦地把手縮了回來。

他輕輕地說:「睡吧。」

她輕輕地褪去了衣服,把全身都暴露在火光中,皮膚一片鮮紅,閃閃發光。她的身體完美無缺,像一塊沉睡了千年的寶藏,正等待著公子文來開啟她的秘密。顯然,香香在出嫁前早就接受過這方面的教育了,她是那樣從容不迫地面對一個女子總要面對的這一天,對她來說,是那樣地順利成章,天經地義。她輕輕地躺在了錦緞鋪就的地上,向公子文敞開了一切。然後她又閉上了眼睛,準備忍受那快樂的痛苦。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新房裡寂靜得可怕,只有象徵生命的火在燃燒。香香在地上躺了很久,她所等待的那種痛苦卻一直都沒有降臨,她很奇怪,終於睜開了眼睛,發現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是的,新郎不見了。

公子文又去找那個宮殿中的宮殿了。

今晚在宮殿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掛著紅色的布匹和燈火,為了不打擾公子的新婚之夜,宮人們都退去了,現在空曠的長廊成了真正的迷宮。公子文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一切都在重複,長廊之後又是長廊,房間之後還是房間,一圈又一圈,直到他筋疲力盡。

也許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迷宮,是一種荒謬的重複,就如同公子文身體里流動的血。血液在他的血管里重複地流動了十八年,血管就是一個人類肉體內部的大迷宮,只有不安分的血才會穿破迷宮,找到出口,比如公子文現在的吐血病。

他終於倒下了,在一個十字路口般的拐角上。

胸中有一團東西,滾燙火熱,充滿著力量,這是血的力量,血對自身肉體的反抗,血渴望著自由。在與血的搏鬥中,公子文終於醒來了。他看到了眼前的那張臉,還以為自己在照著鏡子,他笑了笑,「鏡子」里的他也笑了笑。

好久他才明白,這不是鏡子,而是另一個人。

「你終於醒了,歡迎來到我的宮殿。」那個人是充滿善意的,他的目光關切地注視著公子文,公子文伸出了手,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現在他感覺到不同了,自己的手是那樣冰涼,而那個人的則充滿了溫暖。

公子文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探究他是誰了,既然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大迷宮,那麼,多一個迷也沒有關係。他爬了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豪華的房間里,所有的擺設和裝飾都與自己的寢宮相同。他們走出了房間,一個小小的天井式庭院安靜地坐落在清晨的陽光下,就和公子文的房前一樣。

「昨天,你吐血了。」

「是的,我快死了。」公子文平靜地說,他在陽光下的臉更顯蒼白,這使得他與那個人有了絲微小的差別。

一隻虎皮鸚鵡飛到了庭院里,它停在一朵海棠花前,展示著美麗的羽毛。那個人向公子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悄悄地拿了一隻簸箕,然後用一根拴著繩子的小木棍把它撐起來,再撒了一把穀子在裡面。不一會兒,漂亮的鸚鵡就進入了這個陷阱,那個人輕輕地一拉繩子,鸚鵡便被罩住了。那個人熟練地用繩子拴在了鳥的腿上,然後把鸚鵡交到了公子文手裡。

「這隻鳥送給你了,算是我們的見面禮吧。」他對公子文笑著說。他的身手矯健,活力充沛,在這裡,公子文覺得自己是那麼相形見絀。

「謝謝。我該走了。」公子文帶著鸚鵡,走出了這座宮殿中的宮殿。這裡彷彿是一個同比例縮小的複製品,一切都那麼完美。

回到自己的寢宮,他在門外隱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他悄悄地走了進去,香香穿戴整齊,正在啜泣著。「你回來了。」香香回過了頭去,她手忙腳亂地抹去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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