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拜占廷式的圓頂

他正看著窗外拜占廷式的圓頂,天藍色的。圓頂尖上有一個金色的小圓球。一根也許是避雷針似的東西從小圓球中豎直起來,正對著天空,就像先知耶穌把他的手指指向上帝的方向。

他的目光中閃著一種幾乎是透明的物質,似乎窗外的世界就只有這個五百米外的圓頂存在。在大圓頂外圍的四角上,還分立著四個較小的圓頂,同樣的天藍色,同樣的比例與輪廓。在圓頂之間,沒有直線,而是每一邊都用5到8個小拱頂相連,就像博斯普魯斯的海浪。

他輕聲地向旁邊說著話,其實房間里只有他獨自一人,他說了很久,也許一小時,兩小時,或是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臨,上帝把黑色的風衣披在了圓頂身上,從他的視野里逃逸到了另一個神聖的地方。他把臉從窗口扭回來,面對著牆上的一幅水彩畫,畫里也有一個拜占廷式的圓頂,天藍色的。

淡淡的鉛筆在畫紙上顫動著,就像面對一隻蘋果,或是一堆幾何體,一個大大的圓弧形與幾個圓拱形被輕輕勾勒了出來。拿著鉛筆的手白皙、修長而有力,自然地塗抹著。這一切來源於她的眼睛,那雙正盯著窗外圓頂的眼睛。和他的一樣,此刻她的眼睛彷彿是透明的。

女孩突然回過頭來對他說:「你知道嗎?它美得出奇。」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目光迅速地從她臉上挪開,重又固定在了圓頂上。圓頂與天空正合二為一。

他很想靠近了去看看那個天藍色的圓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想走進教堂的大門,來到圓頂之下,佈道者的面前。但他做不到,因為他是個輪椅上的少年。

從他搬進這棟樓的第7層開始,他就一直這樣守著這扇窗。他完全可以通過電梯直達樓下,自己推著輪椅去,但他不願意,他厭惡大街上的人們看著一個殘疾少年的眼神,更害怕的是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獨自一人的他從沒有離開過這間房子,每天的生活起居會有鐘點工來照料。

五百米外,與東方第一大的徐家匯哥特式天主教堂完全不同是,東正教堂擁有拜占廷式的圓頂。圓頂與他的窗口之間,是一排三十年代的老式樓房。他的視線剛好可以掠過那排屋頂,完整地看到所有的圓頂和其間的圓拱,再往下,就只有一層紅色的拱門頂可勉強望及。除此之外,一切只存在於想像中。但想像,往往比現實完美,他每天都重複著這句話,直到有一天,那背著畫夾的女孩的敲門聲,叩響了他平靜如水的日子。

「對不起,我能借你的窗戶一會兒嗎?」她的唇齒間流出的聲音讓輪椅上的他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一種彷彿能夠站立行走的感覺。

她是來畫畫的,來畫那大圓頂,她告訴他,她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在這附近找了整整一天,覺得只有這扇窗戶最最適合觀察圓頂。

她像一陣風來,又像一陣風去。每次來總是帶著一個大畫夾還有筆和顏料、調色板。

他很少說話,幾乎就是約定俗成似的給她開門,再送她出門。終於有一天,他問她:「天藍色的圓頂下面是什麼樣子?」

他第一次緊緊盯著女孩的雙眼,彷彿盯著圓頂上一方天空和幾朵白得讓人心疼的雲。

「那是兩條非常幽靜的馬路的十字路口,馬路對過一邊是幢古老的洋房,據說曾經是杜月笙的老丈人的府邸,另一邊是個很小的公園。這座正方形的東正教堂有著乳白色的外牆,間有長長的窄窗和彩色玻璃。大門朝北,也許是要面向俄羅斯,是一個高大的拱門,門楣尖上有一個石刻的小十字架。大門是銅製的,金黃色,一排高高的石階直通其內。」

「裡面呢?」他彷彿已從女孩的描述中見到了所有的一切。

「大門緊閉著,我從沒進去過。」女孩回答。

從此,他常常夢見拜占廷,還有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大圓頂。所以,為了講這個故事,有必要讓你了解拜占廷式的圓頂。

拜占廷帝國也就是東羅馬帝國,存在於耶穌誕生後395年到1453年。首都君士坦丁堡,位於歐洲與亞洲,東方與西方連接點的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西側。偉大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從532年至537年設計建造,與西歐完全不同的是它的中央圓頂形式,巨大的圓頂覆蓋在四個拱台支撐的拱門之上。裝飾著大理石鑲嵌的精細雕刻和各種彩色玻璃嵌成的壁畫。

公元1453年,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二世親率水陸兩路大軍20萬人,300艘戰船攻克君士坦丁堡,改名為伊斯坦布爾。而聖索菲亞大教堂,被改名為阿雅索菲亞清真寺。

拜占廷滅亡了,但拜占廷式的圓頂依舊不斷地被虔誠的信徒們豎立起來,在莫斯科,在聖彼得堡,也包括我們這座城市。

「過去有許多學美術的人在教堂下寫生,他們一個個拿著畫夾,仰著脖子把圓頂畫下來,但他們只能畫一部分,他們的畫是殘缺的。只有在這裡,才能完全欣賞整個圓頂,就像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女孩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出窗外,彷彿在撫摸著圓頂上的一層天藍色塗料。

她已經和他很熟了,儘管他很少開口,只是默默地看著她作畫。那是個夏天,她露出了脖子上掛的一串項鏈,項鏈墜子是一個小十字架,骨瘦如柴的耶穌基督正痛苦地被釘在十字架上。

這串項鏈彷彿有股魔力,一下子就緊緊地拽住了他的目光,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回憶起了什麼,回憶起另一個女人和另一串相同的項鏈。這時他感覺到項鏈上那個小人想要跟自己說話。十字架上的人雖然表情痛苦,緊閉著雙眼,但那伸開的雙臂卻是一副要擁抱他的姿勢。項鏈墜子在她光澤發亮的胸口肌膚前來回搖晃著,如同一個古老的擺鐘。

「對不起,我能看看你的項鏈嗎?」他大膽的要求沒有讓女孩吃驚。她非常自然地靠近了他的額頭,俯下脖子,把項鏈晃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出顫抖的雙手接住了十字架。鐵十字涼涼的感覺滲入了他的指尖,此外還有女孩胸前散發著的特殊味道的汗漬。他居然又大膽地把項鏈拉到了自己的嘴邊,以至於女孩的下巴幾乎就靠在了他頭上。

這時他停頓了,女孩也停頓了,也許時間也停頓了。拜占廷式的圓頂正從五百米外透過這扇7樓的窗戶注視著他們,注視著她脖子上,也是在他嘴邊的項鏈和痛苦呻吟的耶穌。

時間停頓的意義在於世界成了身外之物,成為一條一去不返的大河,而有的人則在大河中央的沙洲上與世隔絕著。現在項鏈就成了這片沙洲,沙洲上有一座上帝的伊甸園,伊甸園裡一個關於男人和女人的古老而永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於是,這個故事就這樣在十字架項鏈和基督的面前發生了,他們不清楚什麼是誘惑,但他們清楚,窗外的大圓頂正擔任見證人的角色。

「你有信仰嗎?」輪椅上的他似乎並不為剛才時間停頓中所發生的混亂的事情而快樂,他的憂鬱反而因此而加深了。

「不,我從不信仰。」女孩這樣回答,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繼續完成她的水彩畫,使勁地在調色板上擠著天藍色的顏料。而項鏈正握在了輪椅少年的手心裡。

他把項鏈舉到自己的唇邊,耶穌小小的身軀被他灼熱的嘴唇擁吻了。此刻窗外的圓頂彷彿正與他對視著,於是他垂下了頭,把臉埋在膝上。

他哭了。

等他哭完,女孩的畫也畫完了。

「你怎麼了?」女孩輕輕地把他的頭抱在自己高聳的胸前。

「把項鏈送給我,好嗎?」他的懇求讓人想起末日審判。

「你喜歡就拿去吧。」

他抬起了頭,淚水正逐漸乾涸,他輕聲說:「從今以後,請你不要再來了,真對不起,請你原諒。」

女孩平靜地看著他,彷彿她永遠都是這個表情。她看了好一會兒,又看了看窗外的圓頂。她什麼話也沒說,輕輕揉著他的臉,然後轉身就走了。

「別忘了你的畫。」

「把畫和項鏈都送給你吧,做個紀念,也許你要在很久以後才會再見到我。」

她悄悄地出了門,像一個精靈,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她再也沒來過,四年了,只有那幅水彩畫和十字架項鏈伴隨著輪椅上的他長大成人。房間里逐漸被夜色籠罩了,他沒開燈,只是讓城市的燈火與星光從窗外稀疏地透進來。被這些光線點亮的只有那雙透明般的眼睛,而殘缺的身體則隱藏在黑夜的帷幕之後。

黑暗中的他,正被窗外的大圓頂那因模糊而更顯得神秘美麗的輪廓喚醒了記憶,引導著他回到了母腹般的狀態。那裡有著一個戴著十字架項鏈的女人,跪倒在一幅聖像前,她那麼虔誠,那麼可憐,她在為她的兒子祈禱。為了讓她的兒子站起來,她寧願忍受耶穌式的痛苦。正如耶穌的骨頭被羅馬士兵釘得粉碎,她奉獻了自己的骨頭給兒子。她在十字架上般的苦難中祈禱,懺悔,渴望有救世主來拯救她的兒子。

奇蹟並沒有降臨,也許奇蹟只屬於《新約全書》。她的兒子最終被截肢,永遠失去了膝蓋下的兩條小腿。她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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