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寶大球場的陷落

一座座巨大的建築物正在吳名的面前緩慢地長大成人,儘管它們的外表在此刻是醜陋不堪的,彷彿一個個是被活剝了皮的巨人,只剩下一把鋼筋混凝土的骨頭和發育不良的內臟。但據說在不久的將來,它們會成為我們這座城市的象徵,吳名能想像玻璃幕牆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宛如某些油光光的禿腦門。

這是最後一個暑假了,前途未卜的吳名四年來頭一次回家,他幾乎認不出了,我們的城市已經成了一個大工地,似乎腳手架上的建築工人要比馬路上的市民還多。載重十餘噸的卡車威風凜凜地橫衝直撞,震耳欲聾的柴油機叫囂聲撕扯著他的耳膜,而帶著濃重焦味飛揚著的塵土則刺激著他的鼻孔。當然,也有一些已經建成開張的商廈,扎著五彩繽紛的氣球,書寫著激動人心的標語。許多看來日子還挺好過的人拖兒帶女摩肩接踵地踏進商廈來為國家擴大內需,全然不顧油亮的頭髮被塵土染臟。

吳名的瓦房已經被拆成了一堆瓦礫,據說明年將在此建起一座28層的三星級酒店。他的父母正擠在市郊的一間狹小逼仄的臨時房中,等待著新的住宅區的建成。現在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街上不再有彈著吉他吟唱憂傷的情歌的少年,也不再有拉著古老二胡的盲人,也許他們都進入了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走著走著,他突然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從大地的深處洶湧而出,控制著他的雙腿,控制著他的命運,他無法抗拒,或者說他必須要順從。於是,他在一個巨大的工地前停了下來,打樁機與推土機正轟鳴著掀開大地,在已經幾米深的地基中,吳名發現了什麼——在一瞬間的驚訝顫慄之後,他開始模糊地意識到了一個古老的預言。

「本報訊 昨日本市某建築工地在施工過程中發現一處古代遺址,以及大量不明骸骨,現市文管會正組織力量進行進一步發掘,尚不能斷定其年代、用途及規模。」

陽光穿越了滿世界落不定的塵埃,勉勉強強地來到了這個沉睡已久的地方。在一片灰色的煙霧中,十萬亡靈終於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氣,儘管這空氣混濁不堪,但也足以使靈魂們騰空而起,籠罩瀰漫於我們的城市。但凡人的肉眼所能看到的,只是十萬具朽骨,層層疊疊,似乎一望無際,在第一縷陽光的刺激下,他們的痛苦彷彿已響徹雲霄。這宛如死城龐培的景緻,讓我們的想像力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一個專程從北京趕來的大學教授用腳跺著一堆朽骨肯定地說,這是楚霸王項羽在巨野之戰後活埋二十萬秦兵的所在。

又一位著名的史學界的泰斗興奮地宣稱,這是三代時期奴隸主以活人做殉葬品的確切證據,這將標誌著又一項偉大的發現。

一個戴著大蓋帽的人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宣布,這是抗日戰爭時日軍製造的萬人坑,我們必須要牢記歷史,警惕當今日本右翼勢力的復活。

當然,還有古戰場說,上古祭壇說,古代瘟疫萬人冢說,甚至還有外星人說等各種千奇百怪的說法。可這並不會影響我們城市一日千里的發展,只不過在城市規劃中少了一棟大廈而已。

吳名顯然無法在擁擠的臨時房中住下,他來到一大片已被拆了的瓦房中,在最後一排未拆的房子中租下了一間無人問津的小閣樓。

夜深人靜,吳名難以入睡,而當他勉強入夢,也被夢中奇怪的故事所驚擾,彷彿許多人在呼喊著他的名字,時而讓人心驚肉跳。突然有一種沉悶的撞擊聲從某個靈魂的深處傳來,忽遠忽近,像一陣擊打在心頭的鼓點。他必須醒來,彷彿受到了一種召喚,於是他起身走出房門。月光如洗,凄冷地照射著大片的瓦礫堆和其中瘋長的野草,在中央的平地里,有一個人影來回閃動著,上半身白,下半身藍,真像個幽靈。吳名屏住了呼吸緩緩靠近,原來那是一個赤著上身的人,面對一個足球和遠處一堵殘垣斷壁。他加速度地助跑,有力地擺動左大腿,帶動小腿,以腳弓抽射,皮球呻吟了一聲,然後向子彈一樣飛去,在30米開外的牆上發出沉悶的回聲。

「本報訊 昨日我省最大的高科技項目——中外合資盛世集成電路有限公司正式投產運行,盛世投資有限公司方董事長出席了投產儀式,並為儀式剪綵。預計該公司可為本市創造10%的GDP增長和1000多個就業機會。」

黃昏時分,街頭瀰漫著渾濁的霧氣,街燈早早地被點亮了,在遠處看,忽明忽暗如同幽靈的眼睛。汽車們排著長隊,匍匐前進,過早打開的大光燈,噴出奇特的光線,把無數細小的塵埃照得清清楚楚。吳名茫然地站在街頭,吐出了一口長氣,卻忽然見到了昨晚上踢球的那個人,原來他是個賣報紙的。那人賣完了最後幾張報紙,向著古代遺址的工地的方向走去。於是,他也勾起了吳名去看一看的慾望。

賣報紙的停好了自行車,偷偷地從一個破了的圍牆裡鑽了進去,隨後,吳名也跟了進去。此刻大概考古隊和工人們都已經收工了,巨大的工地內沒有幾個人,而那成千上萬的骸骨則已經被推土機清理掉了一大半。地表已開始露出來了,而四周似乎本來就是一層層的巨大台階,圍繞著當中一片巨大的橢圓形空地。賣報紙的在吳名十幾步開外,似乎異常興奮,居然大膽地跨過了隔離欄,跳進了一堆枯骨之中。他的舉動立刻引來了一個警察和一個考古隊員,他們把他拉了出來。賣報紙的大聲地對他們說:「這是一個足球場,你們知道嗎?這是一個足球場!」

「神經病!快滾。」

他被趕了出來,迎面撞到了吳名,說:「你信不信,這是一個足球場?」

「我信。」吳名回答。

幾年前,我們這個城市有過一支職業足球隊,毫無疑問是全國最弱的一支職業隊,沒有老外洋槍助陣,也沒有內援加盟。我們的教練是少體校的老師出身,我們的球員選自全市各企業的業餘隊,更重要的是我們嚴重缺乏資金,沒有一家企業願意贊助,若不是一家小得可憐的校辦工廠送給我們幾萬塊錢,恐怕連註冊都成問題。我們的球員月收入比下崗工人高不了多少,主場僅能容五千人,通常到場的觀眾只有此數的十分之一。而我們往來於主客場的交通工具從來都是火車,並且是硬坐,飛機只是一種夢想。所以,我們能參加甲級聯賽本身就是一個奇蹟,也從來就沒人奢望過我們能夠保級成功。但有一個人相信,他每場比賽都拼盡全力,以至於雙腳傷疤累累,內傷外傷纏身。一個賽季中他攻入了全隊少得可憐的總共十二個進球中的十個。但最終球隊還是以二十二戰全負的空前絕後的糟糕戰績提前十一輪降級。更可悲的是除了一個人以外,無人流淚,我們的球隊無聲無息地來到聯賽中,又無聲無息地離開聯賽。我們的主場門票價格低得可憐,一塊錢三張,鐵定降級之後更是免費入場,可依然無人問津,沒有電視轉播,沒有墨西哥人浪,我們是一莖無人知道的小草,自生自滅就是我們的歸宿。

降級之後,這位在本市默默無聞的全隊的最佳射手因為渾身傷病沒有轉會,而是隨著球隊的解散回到了原來的工廠。兩年前,他下了崗,以賣報維生。他叫錢鋒,現在正直勾勾地看著吳名:「你真的相信?」

「當然。」

「本報訊 昨日下午16時,本市最高建築——高達155米的38層盛世大酒店正式結構封頂。盛世大酒店由盛世投資有限公司投資,集餐飲、娛樂、住宿、商務於一體,預計於明年一月正式投入運營。」

四年前,我們這座城市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困境,市郊那座鐵礦在經歷了近百年的掠奪性開採之後終於壽終正寢了。1900年,本市就是由於採礦業與鑄鐵業而從一個小村發展起來的,而現在,又眼看要因鐵礦而衰亡了。全市大部分的工人都下崗了,企業大量破產。正當人們的心理防線即將崩潰之際,城市的救世主——盛世投資有限公司來了。老城區在幾年之內就已夷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一棟棟高樓大廈,商業區、工業區、住宅區錯落有致,是名副其實的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了。毫無疑問,盛世公司成了我市的英雄,把我們從前所未有的危險中拯救了出來,並且使我們達到了繁榮昌盛的最高峰,至少與過去比是這樣的。如今我們的城市欣欣向榮,一日千里,失業率降到了最低點,而物價指數則持續平穩,除了城市環境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外,一切都是那麼順利,足以為我們樹立一座豐碑。

回到住處,吳名又看見了退役球員錢鋒在門外的空地中踢球。他覺得這個人很奇怪,於是產生了興趣,他靠近了赤著膊且大汗淋漓的錢鋒。

對方似乎對吳名的誠意毫無所動,依舊自顧自地玩著球。吳名不想放過他,問:「為什麼那裡過去是足球場?」

沒有回答,錢鋒收起了球,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吳名繼續問:「我相信你說的話,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麼。」

他搖了搖頭,穿上衣服:「我是個沒用的廢物,別信我的胡說八道。」然後他向外走去。

「我也是個沒用的廢物。」吳名在大聲地說。

錢鋒終於回過頭來:「這是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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