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戀貓記

我是看了電線杆上的廣告後,來找我要租的房子的。我走過一座橋,邊走邊看橋下一排排老式的瓦房。這些多是二三層的房子,看上去年代很久遠的樣子,幾乎每個屋頂都開著本地人稱為「老虎窗」的小閣樓。也許不久它們就會與我的舊居一樣被夷為平地。

現在我看見了一隻貓,一隻渾身雪白的貓,除了尾巴尖上有幾點火一樣跳動的紅色。它正行走在那片屋頂上,不斷地張望,陽光灑遍它漂亮閃光的皮毛。它行走的姿勢相當優雅,每條腿落地時都是那麼輕柔和小心。它很沉著,彷彿是在刻意向我表演一種氣質。

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這隻貓,我停下了,趴在橋欄上仔細打量它,就像欣賞一件藝術品。同時,我心底的一扇門被它打開了,在那裡還有一隻貓。

是的,我心底的那隻貓正在我舊居的地板上行走。它同樣是一身白色的皮毛,尾尖上有火一樣的紅色斑點。忽然又伏在一個小男孩的懷裡,這個男孩就是我。但現在已不是了。我心底的那隻貓在一天的清晨,死去了,那一年,我11歲。

屋頂上那隻貓突然消失了,陽光下,只有數不清的瓦片和瓦楞上隨風擺動的青草。我的心頭突然被一種莫名的酸澀佔據了。然後我找到了橋下的瓦房中那間待租的房子,第二天,我住了進來。

這是個二樓的小房間,十幾個平米,外加一個小閣樓,對於我來說也夠了。這裡散發著一種我熟悉的味道,從每一條樓板的縫隙間湧出來,把我心底的某些記憶又喚醒了。我決定睡在小閣樓里。

小閣樓小得可憐,只有老虎窗外的月光灑了進來,我站在床上,趴著窗口向外望去,伸手可及的是一層層瓦片。忽然我好像看見了什麼,在月光與路燈的光影中,一團白色的東西從十幾米外的瓦片上一掠而過,在黑夜的背景下很顯眼,但那東西閃得很快,像個精靈。

我睡下了,但一直睡不著,我記起了童年的那隻貓,它美得出奇,並且與我非常親近,後來被我父親處死了。我為那隻貓的死憂鬱了整個童年時代,但後來漸漸淡忘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又記起來了。這時,我突然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通過神秘的直覺,我能感到,儘管我正閉著眼睛。

必須看一看,我必須。

我張開了眼,月光透過窗玻璃傾瀉在我的瞳孔中。在窗外,緊貼著玻璃,一隻白色的貓正睜大著眼睛看著我。

我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感覺它就是昨天見到的那隻屋頂上的白貓,就是這一隻,我敢肯定。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我看不清它的全部細節,但我能想像出它放大了的瞳孔,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就像只黃棕色的核桃。我站了起來,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它居然沒動,依然凝視著我,就像是在認人。我現在看清它了,隔著玻璃,也許我和它的眼睛只有10厘米的距離。它的眼睛不僅像是兩隻漂亮的黃棕色核桃,不,更像是寶石,怪不得要以貓眼來為一種價值連城的寶石命名了,原來貓眼的美是那樣令人神往,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夜晚。

我要打開窗,我有一種衝動,撫摸它光滑皮毛的衝動。我打開了窗,正當我的手要觸到它的頭顱時,它猛地眨了眨眼睛,兩道凌厲的目光直刺向我,然後迅速扭轉身軀,一瞬間已在瓦壟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月光灑在我臉上,一陣河風襲來,我又縮了回去。我實在難以捉摸它,帶著許多疑惑,我終於睡著了。

天還沒亮的時候,我突然被什麼聲音驚醒了,那是臉盆被踹翻的刺耳聲音。難道有賊,我立刻穿著短褲汗衫走下閣樓,打開了門。

門外一片漆黑,在狹窄的樓梯口果然有一個人影,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誰?」

我開了我房裡的燈,燈光照亮了昏暗的走道。她的年齡與我相仿,手裡拿著鑰匙,正在開門的樣子。

我反問了一句:「你是誰?」

她看了看,笑了起來,我這才意識到我只穿著短褲。接著她說:「你是新搬來的房客吧?我就住在你隔壁,也不知是誰在這放了一個破臉盆,對不起打擾你睡覺了。」

此刻,我睡意全消,索性出門到河邊上轉了一圈。在清晨無人的河邊,我想起了「南泉斬貓」的故事。唐朝池州南泉山上有位叫普願禪師的高僧,世人稱他為南泉和尚。一天,寺廟裡的和尚抓住了一隻美麗的白貓,誰都想擁有它,引起了爭執。於是,南泉和尚把鐮刀架在貓的脖子上說:「眾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斬掉。」

無人回答,於是南泉和尚一刀下去,把貓斬了。後來他的徒弟趙州知道後,立即脫下自己的草鞋,把鞋頂在頭上走了出去。南泉和尚當即感嘆說:「今天若是你在場,貓兒就得救了。」

據說對僧人來說,這是一個自古以來即難以理解的參禪課題,往往會有許多種不同解釋。我不知道為何要想起這個故事,它所象徵的東西實在太難解了,也許就是個無解題。

我胡亂轉了一天,黃昏時分回來時,隔壁的女鄰居正在出門。奇怪,她怎麼晚上出門。

與昨天不同,我很快就睡著了。還是在小閣樓里,居然連夢都沒做一個。直到一種熱乎乎的感覺使我緩緩醒來。

那是什麼?窗外依舊明月高懸。我感到溫度不對,半邊身子像燒起來了,嚇了一跳。有種氣流涌到我臉上,並有另一種呼吸聲,當然我能分辨出哪些是我的,而哪些不是。我確定是有個什麼東西正在我身邊。我輕輕翻了身,身邊毛茸茸的,我伸手輕輕觸摸到了它光潔柔軟的皮毛。還是那隻貓,門窗都關得死死的,真不知道它是怎麼進來的。

我借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和路燈光盯著它。它躺著,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的樣子。它睡覺的樣子很美,尤其是它那張臉,就像從某幅古代畫卷中美女的臉濃縮變形而來的。還有它那斜卧的身軀,為了想出合適的詞來形容,我足足思考了十分鐘,有了,這活脫脫就是貴妃罪酒後披了一襲白色貂裘的形象。

我又要動手了,儘管很怕它會從我身邊逃走,但我無法自控。我把手按在它背上,彷彿已感覺到了它的骨頭,貓骨頭是很輕的,又圓又滑,盡在我手掌之中。我另一隻手則抱住了它的腰,我能感覺到我的手指正穿過它的胯骨,緊緊摟住了它苗條的腰身。

這時,它睜開了眼睛。出乎意料,它沒有任何驚慌失措的表現,目光有力地注視著我。它幾乎一動不動,鼻子里噴出的熱氣與我的呼吸混雜在了一起。它真熱,我有些出汗了,但我反而把它抓得更緊,擁入懷中。

它沒有反抗,溫順地躺在我懷裡,並順勢用兩隻前腳搭住了我肩頭。我知道它現在把利爪縮進腳掌里去了,否則會傷人的,我只感到它腳掌心的幾塊軟軟的肉墊。它仍然盯著我,但目光柔和了許多。我敢發誓,它一定認識我,從它那黃棕色的眼睛,奇異的充滿魅力的眼神,對我那麼溫順而親切。

我已確定這並不是做夢。它是美的,它小小的身體內彷彿注入了生物界一切的美,包括人類。我大膽地撫摸起它的全身,從它兩隻薄薄的耳朵到透過長毛纖細可人的脖子,從兩排輕靈的貓肋到它變化多端最不順從的尾巴。我就像撫一把古桐琴一樣,撫遍了它身體的三匝,就差在它嘴唇上輕輕一吻了。

我忽然發現自己是在一幅古典風格的畫卷中了,就像《聊齋志異》里的插圖。我能想像這裡並不是狹小的閣樓,而是它(她)的閨閣。大膽地闖進來的人是我,與它(她)一同躺在這床上,月光灑進來照著我們。它(她)全身沒有一絲衣服(這是事實),被我摟在懷裡,順從地被撫摸被擁抱,沒有一絲保留地向我敞開。並且含情脈脈地(這是想像)看著我,儘管沒有一句枕邊細語。

我相信我與它(她)是青梅竹馬的,在我們的童年,就曾這樣親密過了,儘管童年的它(她)早已死去了。但我忽然相信貓這樣的動物是會死而復生的,而現在,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漸漸,我睡著了,直到天明我醒來後,才發覺它(她)已經離去了,但我的身上仍殘留著它(她)的體溫和味道。請原諒我用了「它(她)」這樣的稱呼,這也許不合適。但我真的有這樣一種感覺,尤其是在擁它(她)入懷時。

吃過早飯,隔壁那女子請我到她家坐坐。她的房間也不大,但布置得很乾凈。我突然問她:「你知不知道,這一帶有隻白貓,不知是誰家的。」

「沒錯,那是我養的。」

「原來是你的,那它在哪兒?」我差點就把昨晚的事說了出來,但是我不敢。

「它出去了,我養貓,不喜歡把它關在家裡,就是要讓它在外面自由自在的,也許,昨晚上出去談朋友了吧。」

「你說貓也會談朋友?」我突然有些緊張。

「春天到了嘛。」她說的時候,神色和語氣都有些怪,「你那樣關心它,難道昨晚它在你那兒?」

我沉默了半晌不敢說話,局促不安地站了起來。她忙說:「你別走啊,我不問了。其實,你是一個有吸引力的人,別誤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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