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小麥 第十九章

12月8日。

田小麥從戴著頭盔的快遞員手裡,接過一份快遞的文件袋,發件地址是「魔女區」,摸起來卻像本厚厚的書。

忍到下班回家,把自己關在卧室,小心地打開快遞袋。

「咦?」

居然……居然是高中語文課本!

那麼熟悉的感覺,讓她的心軟了下來。鼻子也莫名其妙地發酸,眼淚像黃梅天的雨,淅淅瀝瀝落下來,砸在凝固記憶的語文課本上。

這就是十年前的版本,幾乎每一頁都可以熟得背出來!

可惜,這本書不是自己用過的,淘寶上可以買到很多這樣的二手教科書。

單單一本語文課本,還不能喚醒沉睡的記憶。

翻到古典詩詞中李清照的《聲聲慢》那篇課文,發現書頁里夾著一樣東西,原來是一條摺疊成課本大小的絲巾!

紫色的絲巾。

就是那樣的紫色,那樣的蠶絲材料,那樣的奇妙植物花紋。

顫慄著打開絲巾,觸摸冰涼光滑的表面,也觸摸到自己的十八歲。

這是她親眼看到的第三條這樣的絲巾。

第一條還藏在她的抽屜里,第二條勒死了最好的朋友錢靈,第三條卻是從「魔女區」買來的「2000年春天記憶」的一部分。

Esfahan。

也許,世界上這樣的絲巾不超過一百條!

看著絲巾底下語文課本的那一頁,看著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條絲巾,這一頁課文,這一首宋詞。

她真的想起來了。

這是她的青春,她的似水年華,她的緊鎖在內心最深處的一幅畫。

慕容老師……

2000年的記憶,第一章

2000年。

春天。

一個細雨霏霏的春天。

紫色絲巾——打成花苞似的漂亮的結,纏繞在一根雪白脖子上。雨天潮濕昏暗的教室,柔和的日光燈,照著絲巾誘人的紫色,發出明亮卻不刺目的光澤,像教堂里的燭光跳躍閃爍。絲巾上點綴著白色花紋,形狀奇異的植物圖案,彷彿巴比倫塔下的花園,抑或裝飾《一千零一夜》的圖版封面。

戴著這條絲巾的女子,轉身在黑板上寫出一行粉筆字,卻是「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課本里李清照的《聲聲慢》,加上這動人的背影,大波浪的暗紫色捲髮,不時擺動的束腰長裙,頸後露出的那段絲巾,把幾年後流行的穿越故事,提前到十八歲的田小麥眼中。

這是南明高級中學,高三(2)班的教室,小麥坐在靠窗第二排,窗外綻開有毒的夾竹桃花朵,雨點在玻璃上縱橫為溪流。女老師戴著一條紫色絲巾,風情萬種地站在黑板前,回頭卻以嚴厲的目光注視學生們。

老師有個稀罕古老也很漂亮的姓——慕容。

這是小麥擔任語文課代表以來,第一次看到慕容老師的這條絲巾,如同一塊紫色磁石,牢牢吸住她的目光。全班女生都暗暗讚歎、羨慕與嫉妒——天底下居然有這麼漂亮的絲巾?偏偏落到如此漂亮的女老師身上,老天太不公平?

慕容老師,總板著一張冷艷的臉,對那些目不轉睛盯著她的男生,更視若無睹。她不時叫起某個學生回答問題,不管答案正確與否,都會被批評挖苦一番——除了一個人。

田小麥,她是慕容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每當她嚮往和崇拜的目光盯著老師,就會被報以甜美的微笑。小麥幻想自己十年以後,若也能像老師那麼迷人,像她那樣戴上一條紫色絲巾,就真的完美了……

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是同桌兼同寢的死黨錢靈。小麥慌忙恢複正襟危坐,剛才看慕容老師的絲巾著了迷,半邊身體竟斜靠到錢靈肩膀上。

錢靈做了個鬼臉——有時候,小麥也會羨慕這位同桌死黨,她總能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奪目,又不違反學生禁止化妝的規定,同時還把學校里眾多追求者管理得服服帖帖。

下課了。

今天的最後一節課,隔兩小時還有晚自習,大家蜂擁而出了教室。

錢靈挽著小麥要回寢室時,慕容老師忽然回頭說:「小麥,能陪我散步嗎?」

老師的要求怎能拒絕?錢靈鬆開小麥的手,識相地去找其他人了。

小麥順從地走到老師身邊,瞥著惹眼的紫色絲巾,戴在成熟的老師脖子上,宛如每個季節都流行的風格,讓十八歲的她自慚信穢。

走過教學樓下長長的走廊,雨點從屋檐墜落到身邊的花壇,不時有花瓣散落在泥土中,如一具具鮮艷的屍體,剛綻開青春便已凋零,不免讓她想起鎖在抽屜里的《牡丹亭》——去年慕容老師送給她看的,還說不準告訴別人呢。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

小麥實在意外,這四下無人的時刻,雨打花殘的走廊下,慕容老師心有靈犀地唱起了「遊園」里的《皂羅袍》……

慕容老師自學過崑曲,唱得煞有介事,真像電視里聽過的味道,完全沒當旁邊有學生存在。這就是慕容老師的風格,時而冷漠無情難以靠近,時而又興之所至毫無拘束;時而像個五十歲的老處女教師,時而又像個十八歲的高三女生。

幾乎每周有一天黃昏時,小麥都會陪伴慕容老師散步,穿過學校里的花園,走到大門外的荒野。

這裡是南明高級中學,位於荒涼郊區的南明路上,也是全市有名的寄宿制重點學校。

三年前,她不顧父親的堅決反對,憑著優異的成績考進這裡。

小麥知道父親反對的原因——五年前,他唯一沒有成功破獲的命案,就發生在南明高級中學的對面。

可她不在乎,只要能離父親遠些,最好每天都別見到他,日日夜夜和同學們在一起。大概也能減少幾分對他的怨恨。

另一個原因,是她初中時獨一無二的死黨——錢靈也立志報考這所學校,小麥不想因為升學,而與最好的朋友分開,她期望從初中到高中直到大學,她們姐妹都能在一起。

南明高級中學規模很大,六百多個學生,全部在校住讀,周末才能回家。幾年前學校翻修一新,三棟教學樓和兩棟宿舍樓,加一片標準足球場,每年春天奼紫嫣紅開遍。學校只有一樣不方便,就是位置過於偏僻,校門外除了荒野就是廢墟,回市區只能坐公共汽車。

「你喜歡這樣的春雨?」

慕容老師唱完崑曲,在走廊下幽幽嘆息,拈起一枚凋落的花瓣,轉眼變成少女杜麗娘。

「哦——」真正的少女從遐想中回來,伸手出去摸了摸雨水,「看來快要停了啊。」

「為什麼不回答?」

慕容老師斜睨著她,露出冷酷的表情,細長的嘴角和驕傲的眼神,又似女版的流川楓。

「媽媽死的時候,我記得也是這樣的春天,天空也下著這樣的小雨。」

小麥終於說出了原因,托起下巴看著廊外春雨,鼻頭有些酸澀。

「對不起。」

慕容老師蹙起娥眉,三十歲的單身美人,永遠是南明高中的話題女王,免不了各種奇異傳聞——人們說她很風騷,勤換各種各樣男朋友,周末晚上常去衡山路泡吧。據說幾年前和男學生談過戀愛,那可是真實版的《教師別戀》,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惹得小正太的家長來學校興師問罪,她差點因此被開除教職。

儘管如此,她卻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每天擺著高傲的目光,從不把其他老師放在眼裡,恐怕因此也樹敵頗多,成為老師們排斥詬病的對象。對於絕大多數學生,她也是一副看不慣的表情,常在課堂上公開批評現在的孩子品味低下,順便把許多自以為的學生痛罵一頓,讓不少成績優秀的同學抬不起頭來。

不過,還是有人悄悄崇拜慕容老師。有段時間她一直穿黑色,不久有些女生放學後也穿起了黑衣。她經常改換髮型,染上特別的顏色,成為寒暑假女生們的髮型指南——她是南明高中時尚的風向標。

更迷人的是氣質,有一次語文課快要結束時,她突然拿出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念出一段意識流的奇異文字——她念得那樣投入,彷彿自己就是女主人公,那個十多歲的法國少女,越南南方的熱帶陽光底下,看著那個來自皮膚白皙的中國北方男人。彷彿她也有某種切膚之痛,聲情並茂,催人淚下,讓在座學生嘆為觀止。當時,小麥痴痴地看著她,彷彿眼前站著一位女神,自己永遠無法企及的女神。

黃昏,雨停了。

她們來到一片花園,校園裡最偏僻的角落。慕容老師愜意地漫步,紫色絲巾被風吹起,如三十年代歐洲名媛,又像小麥剛讀過的《蝴蝶夢》里的麗貝卡——那也是慕容老師送給她的書,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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