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復生

很深很深的海底,緩緩往下沉去,眼前一切都被吞噬,耳邊穿過寒冷的亂流。就在這無邊亘古的黑暗裡,驀地閃起一道火焰,沸騰四周冰涼的海水,照亮那具偉大的殘骸,安靜地沉睡在鋼鐵墓穴。

充滿微生物的海底,無法看清它的全貌,永遠只是鏽蝕的一部分。我能感到海水帶來的呼喊,啟程時的憧憬希望,遠航時的遼闊海天,撞冰山時的驚慌失措,沉沒時的從容不迫,淹死前的痛苦絕望。它曾滿載兩千多個夢想,滿載兩千多個感人故事,滿載幾世紀的光榮,滿載人類無窮的野心,從舊大陸啟航向新世界,從熱忱的激情走向永恆的沉寂。

當我沉入船長室的艙口,終於大聲呼喊出來:「拯救我吧!」

沒錯,主角不會在此時死去,尤其第一人稱的「我」。

不知多久的昏迷後,我倉皇地醒過來,沒有喝下冰冷的海水,而是帶著鹹味的海風。

仰頭是灰色陰沉的天空,身體卻在左右顛簸,難道漂浮在海面上?

不,身下卻是硬硬的木板,轉頭看見一道金屬欄杆,外面便是洶湧的海浪。另一邊也是相同情景,遼闊的海天之外,再也不見小小的冰火島。

這是一艘船。

重生似地吁出一口長氣,我果然已離開小島,「賢弟」慕容雲遂了我的心愿,我卻想起他最後那句話:「你會為這個要求而後悔的」。

我會後悔嗎?

忽然,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跳到我身上,還有條長長的舌頭,舔著我額頭與鼻子。

原來是一條拉布拉多犬。

許多船上都會養一條狗,但這條狗對我非常親昵,仔細一看竟有些眼熟。

「貝貝!」

我叫出了它的名字,端木秋波最心愛的導盲犬,她做視網膜移植手術時,是我派人把它送去寵物店的。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興奮地半坐在甲板上,抱著導盲犬貝貝的腦袋,玩著它垂下的大耳朵,終於回到人間。

「貝貝!」

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導盲犬立刻從我懷中掙脫,撒開四條腿跑向駕駛艙。

視線跟著它的尾巴,直到撞見那條白色的棉布裙子,接著就是那張熟悉的臉,還有並不熟悉的眼睛。

秋波的眼睛。

秋波似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她秋波似的眼睛。

配著那張依然美麗的臉龐,黑色披肩的長髮,白色的棉布裙子,顛簸的大海航船之上,東方來的美人魚?

她摸著導盲犬的金毛,痴痴地看著船頭的我,這副目光極度複雜,隱含某些不同的情緒,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嚮往,卻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躲藏,還有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嘆息……

數種感覺混雜於一起,最終卻寫出兩個字——失望。

心頭微微一攪,這就是秋波看到我的第一眼?

情不自禁摸著自己的臉,她眼裡寫的這兩個字,同樣也傳遞到我的心裡。

「你是——高能?」

沒錯,這是秋波的聲音,電台里磁性的聲音,穿越夜空永留心間的聲音。

我的手仍停留在臉上,無論我究竟是哪一個人?但這張臉確實太過平庸,完全無法與慕容雲相比較。

「是!秋波,我們終於重逢了。」

我大著膽子回答,站起來卻幾乎跌倒,大概是昏迷太久,又在搖晃的航海中。

「你真是高能?」

讀心術告訴我她眼裡的懷疑。

我尷尬地點頭:「當然,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嗎?」

她微微笑了一下,儘管有幾分不自然:「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聲音,高能。」

只要看到秋波的笑容就好,我牢牢抓住甲板上的欄杆,仔細端詳她的臉龐——還是那麼漂亮,像大西洋上的珍珠,更多了雙秀麗的眼睛,放射光彩動人的目光。

「秋波,我等了你好久好久。」真想伸手撩起她額前的髮絲,我卻發乎情而止乎禮,只是痴痴地傻笑,「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

她的停頓讓我不安:「眼睛拆線的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回來以後,你再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應該是我。」

「對不起,我以為那個人就是你。」

她說的合情合理,從前作為盲人的秋波,從未見過我的臉,甚至還幻想我是個帥哥,至少也是女孩的正常期望。

「我不怪你。」我不敢摸她的頭髮,只能摸著貝貝的長耳朵,「可是,你怎麼聽不出我的聲音?」

「不,當時我聽到的,就是你的聲音。」

「慕容雲?」

我的結拜兄弟能模仿我的聲音?

她害怕地點頭:「一周前,我才知道他不是你。」

「他一直在冒充我?」

「那晚,他帶我離開醫院,給我一張巴哈馬護照,說要帶我出國旅遊。我想反正已經向電台請假兩個月,就跟著他一起到了美國。」

「巴哈馬護照?」

「後來我才知道那張護照是偽造的。」

怪不得沒有她的出境記錄,我小心地問:「他有沒有欺負你?」

這個問題太直接了,她頗為尷尬地搖頭:「沒有。」

「對不起。」

我也不想再問下去了,不管發生什麼?都問不到真相。

就算知道,又有什麼意義?

「最近一周,我就住在這艘私人遊艇上。他對我說很抱歉,已經欺騙了我幾個星期。他的名字叫慕容雲,並非我一直以為的高能。」

「你沒有對外求救嗎?」

「為什麼要求救?」她看著蒼茫的海天,冷酷地回答,「我過得很開心。」

真讓我無語,無語。

「抱歉。」她低頭繼續說,「今天,有人把你送到船上,要送我們去紐約。」

「紐約?」

那是我的地盤。

慕容雲果然把我送出冰火島,還把秋波還給了我。

秋波還在嘆息:「我很失望,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寵物,被人送到這裡,又送到那裡,沒有一個地方是我的家。」

「你想家了嗎?上海的家?」

「那是我和貝貝的家。」

「我會送你們回家的。」

我和秋波都沒有再說話,獨自走到遊艇另一端,只看到兩個船員。不必再作無益的提問,我明白慕容雲的意思——這是一艘流放船,將我驅逐出冰海中的孤島,流放到喧囂骯髒的人世間。

我已被判處了另一種形式的終身監禁。

數十小時後。

無數海鷗飛臨頭頂,貝貝在秋波身邊狂吠,海風從側面吹亂頭髮。船頭前方灰色的海平線,忽然矗立起一群礁石,緊接著變成許多島嶼,然後是巍峨的叢林——鋼鐵與石頭的叢林,迅速生長成為參天巨人,化作碩大無朋的玻璃幕牆,正對夏日中午的太陽,耀眼奪目的反光。

這只是一座小島。

一座統治世界的小島。

它姓紐約,名曼哈頓。

遊艇已開入繁忙的港口,左前方是哈得遜河,右前方是東河,夾在中間就是曼哈頓。可以從海上一覽無餘,數百座摩天大廈競相聳立,宛如阿爾斯蘭州荒漠的巨石陣,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最左面還有座小島,美國的女神正高擎火炬,俯瞰我這個異邦來客。

可惜,她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她。

停靠在曼哈頓遊艇碼頭,我帶著秋波和導盲犬貝貝下船,經過高山峽谷似的街道,前往一個久違了的地方。

從小雙目失明的她,從沒機會看過紐約,哪怕電視和照片上都沒有,卻突然被拋入這座城市。她自然應接不暇地注視周圍一切,雖然表情保持嚴肅,心底卻時而害怕時而興奮——她的秘密全被我的眼睛抓到了。

「你要帶我去哪裡?」

她看著我的目光充滿警惕,與她從前對我不設防的聲音有天壤之別。

「我的帝國。」

「什麼?」

我昂起脖子盡量讓自己普通的身材顯得高些:「你將是這個帝國的女主人。」

「說什麼啊?我不要!」

雖然,秋波用抗拒來回答我,但在這裡沒有其他選擇,必須跟著我穿越數條街道,一路來到天空中心大廈腳下。

步入富麗堂皇的大堂,一名黑人保安上前攔住我說:「先生,請不要帶寵物進入。」

我低頭看了看導盲犬,又盯著保安說:「你不認識我了嗎?」

這裡全屬天空集團僱員,他困惑地打量幾下,有些眼熟的樣子,同時讀心術已探入他心底——

「這個中國小子是?他是?他是?好像一個人啊!我們的董事長?不會吧?董事長不是死了嗎?」

保安巧克力色的臉已變得煞白,而我微笑著回答:「沒錯,我是高能,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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