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孤島

水。

又是那片水。

又是那片夢中不斷重複的黑色的水。

凌晨冷得發白的月光,照亮漸漸吞噬沙灘的水,照亮森林般的崎嶇岩石,照亮背後城堡式的屋子,照亮一個瘦弱疲倦憂鬱的十五歲少年。

他聽到水裡有女子歌唱,在黑水很深很深的地方,泛起詭異環形的波瀾,如同吊在絞索架上的繩套。

於是,少年感到脖子驟然疼痛,空氣中有什麼越勒越緊,直到他接近窒息的地步。

歌聲漸漸環繞整片水面,飄散到荒涼的岸上,直衝月光掩映的蒼穹。

本能驅使他往前衝去,若這樣脖子就能好受些。果然,當他走進冰涼的水中,絞索便似乎鬆開。他的步伐越來越快,像條幹渴的魚投入水中,全身被黑色液體包圍,光滑柔軟像在母腹。漸漸沉入渾濁水底,發現竟是超乎想像的深,無法呼吸無法求救,四周什麼都看不到,彷彿成為徹底的瞎子,只有耳邊響徹幽靈的歌聲。

他聽到了,不,他還看到了。

因為那道光,深水中的某個角落,驀地燃燒起來,照亮一片小小的水域。

他看到了她。

水底歌唱的女妖,她是那樣美麗,飄散海藻般的長髮,每根髮絲都可以浮到水面,讓人誤以為水怪出沒。

他漸漸靠近了她,在她停止歌唱的時刻,不可遏制地吻了她。

然而,他卻後悔了。

因為在吻她的瞬間,同時嗆到了一口水,苦得他幾乎嘔吐出來。

他才明白這不是湖水,而是鹹鹹的海水——黑色冰冷的大西洋。

片刻掙扎之後,他擺脫美麗的女妖,穿越渾濁海水上浮,帶著一串串鬼魅般哭泣的水泡,直至衝出大西洋的海面。

月光照進少年的眼睛。

時間,消失了。

於是,我醒來了。

就像那個致命的下午,我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重新分娩出母體,一個渾身羊水的嬰兒,剛想發出第一聲啼哭,卻發現自己早已成年。

剛才的夢真奇怪,水中的女妖是誰?

不過,夢之前發生的一切,卻不是夢。

這是一個溫暖的房間。

貼著常春藤圖案的牆紙,洛可可風格的吊頂,奶白色精緻的衣櫥,白銀鑄造的七支燭台,還有我躺著的十八世紀大床。

凡爾賽抑或盧浮宮?

艱難地爬起來,幸運地回憶自己——古英雄,這個內心的名字,但對外必須叫高能。

謝天謝地,我還沒遺忘這些記憶,儘管只從2007年秋天開始。

房間並不是很大,拉著厚厚的窗帘,只有床頭亮著盞壁燈,天曉得是什麼時候?

然而,當我聽到窗外呼嘯的狂風,海浪拍打峭壁的轟鳴,便立刻墜入到恐懼的深淵。

最後的記憶——鏡子。毒氣。殺人。隊長的眼睛。六個漢子。全部在我的面前死去。

在一座孤島上。

而我,這個卑微的,愚蠢的,渺小的,倖存者,卻還在這座死亡之島上,從溫暖柔軟的大床上爬起,享受一個國王式的悠閑假期?

還記得最後昏迷時,我穿著迷彩服,手裡握著突擊手槍。

槍,我當然不奢望還在,而我身上卻已換成了睡衣。

可笑的睡衣,就像舞台上的小丑,他們對我動過什麼手腳?

突然,心弦繃緊,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會不會已不是高能的臉?

屋裡沒有鏡子。

顫抖著,我來到窗邊,拉開色彩鮮艷的窗帘。

大海。

結實密封的玻璃外,是波濤洶湧的灰色大西洋,天空如同陰沉油畫,襯托這座懸崖之上的房子。垂直往下數十米便是深淵,古老的岩石與波浪,演奏永恆的交響曲。

玻璃隱隱映出我的臉,依然是蘭陵王高家的臉。

這才吁出一口氣,而古英雄早就沒有臉了。

我無法打開窗戶,似乎是被機關鎖死,只能回頭打開房門。

貼著古典牆紙的走廊。頭頂吊燈搖晃。微弱的風從深處吹,隱隱帶著海的鹹味。

不知昏迷了多久?一個小時?還是一天?一個月?甚至一年?

外面已換了人間?天空集團早已大廈傾倒?人類世界已經毀滅?只剩這座大西洋上的孤島?

不,不會只剩下我一個人。

摸索著穿過走廊,看到往下的旋轉樓梯,下樓推開一道窄門,竟是個富麗堂皇的房間。而我走出來的地方,卻是碩大古老的衣櫥,原來是一道暗門。

再度掃視這個房間一圈,心就像被刀子絞碎了,就是這個房間!

沒有窗戶的密室,就連房門也消失了,只剩一堵裸露的鋼筋混凝土牆,其餘卻是華麗的牆紙與傢具。彷彿我們剛剛闖入的情景,就連那面致命的鏡子,也嘲諷似的照出我的臉。

該死!這間屋子,殺死了我的六個同伴,殺死了六個打不死的男人,這不是路易十四的風流宮殿,而是希姆萊的滅絕毒氣室!

那些屍體卻消失了,就連一絲血跡和彈痕都沒留下,看來他們處理得很乾凈,也許扔進了焚屍爐。

「仁兄,你終於醒了。」

突然,從屋裡某個角落,傳來一陣年輕男子的嗓音,標準的漢語。

「誰?」

我驚慌失措地後退幾步,才發現在華麗的橡木大桌後,有個人背對我坐在椅上,高椅背上露出幾綹長長黑髮。

兩秒鐘,那張椅子轉了過來,果然露出那張年輕英俊的臉。

你們都已比我更早猜出了那個名字。

慕容雲!

無法忘卻。

無法忘卻他的臉,也無法忘卻他給我的恥辱,更無法忘卻自己的身份——階下囚。

他不可能是天使,雖然長著一張天使的臉。

他也不可能是魔鬼,雖然他的行為與魔鬼無異。

他是我的結拜兄弟,卻搶走了我心愛的女子。

他的外形美麗動人,兩隻眼睛卻深不可測。

他是一個謎。

解謎的代價,就是我將自己毀滅。

「歡迎來到冰火島。」

美少年輕啟紅唇白齒,如泉水叮咚作響,微笑著歡迎他的囚徒到來。

「慕容雲?但願我沒有看錯。」

「仁兄,你怎會認錯小弟呢?去載紐約雪中一別,如今已隔數月,小弟無時不刻,不在思念大哥,還常常夢見你的音容笑貌。」

這話怎麼說得讓人心裡發癢?我小心地盯著他說:「為何這裡叫冰火島?」

身著一襲綠色漢服的少年,揚起俊俏的下巴笑道:「你沒有看過《倚天屠龍記》嗎?」

明白了,這裡是張無忌父母與金毛獅王謝遜避難的神秘小島。

不過,不過,那只是小說罷了。

他依然那麼漂亮,長發飄逸在兩肩,雙眼如潘安迷人,眉毛鼻子嘴巴,全像畫出來似的,卻又是完全的中國人面相——就像經過計算機處理,所能得到的最佳形象,當年傳說中的蘭陵王,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他端坐在高背椅上,或許就是法國王座,也只有他這張臉,才配得上這套桌椅,配得上這座華麗宮殿。他俯視我的眼神,就像太陽王君臨天下,生來就是統治人間的「王」,將神聖光芒灑遍大地,讓眾人為之痴迷瘋狂。

而我,在慕容雲的光環面前,只不過是渺小的螻蟻罷了!

但縱然為螻蟻,亦不得喪失尊嚴。

我重新仰起頭,冷漠地直視我的「賢弟」說:「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陷阱吧?故意讓財務總監希爾德暴露行蹤,還把阿帕奇安排在他身邊,讓我們一路尾隨跟蹤而至。利用我急切的心理,誘騙我來到這座孤島,掉進你的天羅地網,接著就是大屠殺!」

「何必說的那麼可怕?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魔鬼,你也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請問——我的英雄,你為何要帶領一群武裝匪徒襲擊我家?這些人都是殺人放火的惡棍,你不知他們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行徑嗎?那個被你稱為隊長的傢伙,親手打死了一個六歲的孩子,活活燒死一家無辜的牧民,還強姦了三個伊拉克少女!」

「什麼?」

「你這個僱主不知道嗎?堂堂的天空集團大老闆!」美少年的神情如黑夜閃電冷峻,「其他幾人也是惡貫滿盈!你還想聽聽詳細報告嗎?這些人的斑斑劣跡,早被CIA記錄在案,但永遠不會受到懲罰,他們為布希政府立下了汗馬功勞,又何必自揭家醜呢?」

期望留守在別墅外面,以及停機坪的那些人,都已經僥倖逃生……

「你!你怎麼會知道?」

慕容雲嘴角微撇,撩起長袖手托下巴,意味深長地回答:「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全知全能的主?

我心裡暗罵了一句:恬不知恥。

「如此說來,你精心設計這個陷阱,就是為了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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