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路上 第九節

「我困了。」

九點二十五分,看樣子快要出城區了。七十公里的時速很穩地行駛在馬路右側,這時間交警很多,我在想如果犯一點兒錯誤,哪怕是強行右轉這種小事,某個交警把我攔到一邊檢查駕照,我要不要取他性命?想想很好笑,我又不是冷血殺手,我只是頭求生欲強烈的小鹿。而且幾天來我沒取過任何人的命,包括安我罪名的那具死屍。

市區很危險。

陳潔還在我旁邊,我不想和她說話,起碼要到出了市區沒那麼多警察的時候。我想聽會兒廣播來緩解這令人不安的沉默,換了幾個頻道,全聽不清楚。那麼,這輛高爾夫的毛病是收音機壞了?有人會把車開到汽修廠修這個嗎?那個戴眼鏡的夥計說,這是最乾淨的車,什麼意思,為什麼單挑這輛?我又陷入陰謀論無法自拔,不管怎麼樣,等會兒我得找個偏僻的地方檢查一下,沒準兒真能在保險杠旁找出定位追蹤器。作為食物鏈底層,謹慎些總是好的。

「停車,我要去後排睡覺。我困了。」

路牌上標註下了橋就是出市區,可以談談了。我說:「你剛才對監視器做鬼臉。」

「我忘了那兒有監視器了。」

「然後你對著另一個又做了一次。」

「然後你打我了。」

下了橋有兩個出口,通往兩個鎮,看鎮名我都沒聽說過。我想玩「泥鍋泥碗你滾蛋」的遊戲,隨後想想不對,這句話七個字,意味著先指哪個,哪個就註定「滾蛋」,這樣自然選擇又成了我的主觀決定。我乾脆停下來。這種地方除非有車禍,不然警察一年都不會來一次。

「選擇恐懼症,對吧?」她幸災樂禍,「你可以求我幫你選。」

我瞪她一眼,臉上還有掌印。下手是有點兒重了,但我氣並沒消。我問她:「手機有網路嗎?」

我在地圖上輸入兩個鎮名,再對比一下哪個離汽修廠近些,遠的就可以滾蛋了。但是近的那個離市區很遠,沒關係,最遲到中午十二點,我們就能找好地方,洗個熱水澡睡覺了。

我還是不放心,下車檢查一圈,沒有炸彈,沒有定位,手剎腳剎都很牢固。上車的時候陳潔已經坐在駕駛位。我沒說話,她知道怎麼走。

「從小到大沒人打過我,我爸都沒打過我。」

「從小到大我都在打人,我爸我都打。」

「真的?」

「我沒爸。」

換平常她就笑了,這次她沒笑。在副駕位能看到她臉的另一側,指印沒那麼深,這是手背留下的。我沒歉意,我在想接下來怎麼辦,她為什麼這麼干?

「你以為你打我倆巴掌,他們就會改變看法,認為我是你人質?他們沒那麼傻。」

「閉嘴。」

「他們看到的是,我歡天喜地把錢取光,出門前還對著鏡頭吐舌頭,告訴他們,我把你們都耍了。這時候你打了我。你白打的,我白被你打了。」

「你能不能閉嘴?」

「不能!」

「那你繼續說吧。」

「我不說了。」

她還真不說了,找支煙點上,半開車窗。煙沒抽完,又說上了:「那倆巴掌我早晚要找回來。」

「停車!打吧。」

她停下來,還是恨恨的,感覺只出氣,不吸氣,挺了幾秒,踩腳油門,又開出去了。「我沒勁兒,我要找個有勁兒的打你!」

我被逗笑了,臉上沒表情,心裡在樂。如果不是幽默感的話,這就是她天生的靈性。我也抽一支,拿出她的ESSE,沒了。我把空盒扔出去,靠在車門上,東想西想,能有十分鐘沒說話。雜七雜八想了很多事情,其實是很多可能性。後來自己也恍惚了,忽然自憐起來,心裡有個聲音喊媽媽。我感到很無助。

路顛簸起來,原來我睡著了。我揉揉眼睛,這應該就是那個艱難勝出的鎮子了。路過一家賓館時她放慢速度,我搖搖頭,住全鎮最好的賓館會比市中心還危險,趕上市裡領導來視察怎麼辦?她繼續往前開,下一個是招待所,牌子上寫著空調淋浴,一樓房間的窗戶連鐵欄都懶得裝。這個正好,我現在不怕歹徒,怕警察。我點點頭。她觀察停車位置。

很奇怪,全程我們沒出聲就把事情搞定了,我們有默契了嗎?車上還好多現金,我把袋子捆好。這時一隊人馬吹著嗩吶過來,是真人馬,人騎在馬上從高爾夫和招待所之間的小路上走過。我們暫時還不能下車。

「就像金庸的小說,」她看著娶親的人馬說,「你混進人群,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新郎,跟鄉下新娘拜了天地。」

「不是莫名其妙,都是韋小寶設計的,跟鄉下姑娘拜堂的是鄭克爽。韋小寶騙走了阿珂。」

「哇,你還看金庸吶?我一直以為你是老古董。」

「現在只有老古董才讀金庸。」

他們走三步退兩步的,估計一時過不去。我去小賣店買ESSE,店主說沒有。我說隨便吧,十塊左右的。他拿包長白山。哦,這兒是吉林了,地產煙。包裝是紅色的,一座長白山的簡筆畫,接到手時我的心又痛了一下,撕開拽一支,回到車裡。

「看見沒有?你走的時候,他們在那裡;你回來的時候,他們依然在那裡,一點兒沒前進。」

「為什麼在銀行你自斷退路?」

「你管不著,這是我自己的事。」

我給她一支,她擺手不要。我把我這支點上,吸一口,盡量別去聯想長白山,一支煙而已。這樣好多了。她很快又被娶親吸引過去,我趁這時候問:「陳潔?」

她頭也不回地應道:「啊?」

「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你要不要臉?」

這回好了,我把她吸引過來了。問這個是有點兒難為情,但我真是想不出別的原因了。我說:「整個事情的走向就是這樣,你想跟著我,但又怕我趕你走,所以你對著鏡頭做鬼臉,吐舌頭,把後路斬斷,這樣你跟我就是一條船上的了。何苦啊?」

「你繼續分析啊,反正全天下就你一個人聰明。」

「不是聰明不聰明的問題,我們不是演電影,最後有個大反轉,幸福結局。你知道嗎?我沒有平反沉冤的可能了。就算最後我揪出了兇手,也沒那麼一天。你是怎麼想的?你想我帶著兇手去警察局,換個「榮譽市民」的獎章,等他們求我回去上班?不可能!過了今天初五,從明天開始,局裡內部的指令是,發現歐陽楠立即擊斃。這就是我往後的生活,永遠逃亡,隨時提防飛過來的子彈。」

「你說過一次了,不用那麼矯情吧?」

「這是矯情嗎?啊?你試試!你全家都死了,他們還把莫須有的罪安你頭上?你試試!」

她全然不為所動,一副詭異的笑容說:「你哭吧,哭出來會好一些。」

無法想像歐陽桐是怎麼愛上她並娶了她的。我搖開車窗扔煙頭,打開的一瞬間,外面的銅鑼聲讓我腦袋嗡的一下。我連忙關上,把煙熄在車裡。

「你說吧,說出你的原因,為什麼沒聽我的,對監視器那樣做。往後幾天咱倆還得膩歪在一起,這就不只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不想什麼都聽你的。你自我感覺太好了,我受不了你。」

「我怎麼自我感覺好了?」

「進銀行之前,你都沒說過要我扮人質,拿槍頂我的時候才讓我知道;早上我發那麼多牢騷,你說你那時候自我感覺什麼樣?有解決辦法了,還不攤開來說,居然跟老闆爭論是雞蛋還是豆腐。等我出完丑,你一二三全講出來了。我會覺得,跟你在一起,我顯得很蠢。」

「它真是豆腐餡的。」

「對,你就是這麼裝瘋賣傻。有辦法不說,給我個錦囊說是妙計,讓我到時候打開,你當你是諸葛亮呀?全世界就你一人聰明?」

「你也很聰明,我說好多次了。」

「你那是說嗎?那是誇獎!跟我小學老師的口氣一樣。」

「你小學老師怎麼說你的?」

「我只是比方!」

「哦,她沒說過你聰明?」

她冷笑兩聲,說:「我被你打了倆耳光,這麼久了,連句對不起都沒有。」

「我不需要道歉,我是為你好,我也是為了能讓你洗罪,別像我這樣。我這麼說吧,我當時手頭如果有刀,肯定當著監視器砍你兩刀。我不想欠你的。」

「你這口氣跟歐陽桐一樣。你摸著良心說,你打我的時候,沒有感情因素?」

「什麼感情因素?」

「我,你眼前的這個女人,你沒能完全控制住她,你很憤怒,你要用暴力方式警告一下這個女人。」

她說得對,有這個原因,甚至勝過我為她洗罪的因素。即使這樣又如何?我是計畫的大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離危險遠一點兒。我跟她說:「並不是誰聰明誰笨,這種事我比你有經驗,咱們倆目標一樣,你應該聽我的。」

「哦,」她貌似聽進去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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