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路上 第三節

凌晨四點鐘左右我們接近松原收費站,能順利出去我會好過很多。我問陳潔還精神嗎。她反問:「你說呢?」

我說:「過去的二十個小時,你見我又緊張又謹慎,真正考驗我們的時候來了,這是最後一道坎兒,就像遊戲機的關底大怪,過了這個我們就一馬平川,要是死在這兒,還不如死在前面。」

「你幹嗎講那麼多?」

「把你調動起來,」我比畫著說,「注意力集中。」

「我知道啦,如果你被抓住,我不也是包庇窩藏嗎?」

「真要是那樣,」我露出拿把空槍說,「你就說,我拿這把槍要挾你來著。」

她沒說話,減速,跟一輛吉普車後面向收費口滑行,轉過來摸摸我頭髮,說:「你人其實挺好的,我都快被你說感動了。」

「我只是順水推舟做人情。你那麼聰明,我不說這個,你到時候也會這麼干。」

「你真討厭。」

她停下來候著。我戴上帽子往後靠裝睡。這時候不能戴口罩,太此地無銀了。吉普車過去就是我們,工作人員先把錢收了,一百來塊錢。裡面的警察跟她要身份證,陳潔從窗口遞過去。他拿著證件在手持驗證器上刷一下。檢查第二代身份證變得簡單多了,被通緝或是假證件一刷便知。我們前輩警察玩第一代的時候,還都是拿著通緝單子一個個對號呢。接著他走出來—他真客氣—雙手奉還。警察什麼時候向服務業看齊了?

他繼續客氣地問:「這位先生的證件能出示一下嗎?」

「他?他生病了。」原來陳潔一急也慌,檢查身份證跟生病有什麼關係?

我緩緩起身,彷彿剛醒來,啞著嗓子問:「怎麼了,老婆?」

「他問你身份證,老公。」

「我身份證在咱結婚證那個袋子里呢,你找找。」

她翻出歐陽桐的身份證,交給警察。他核對照片是我,是一個人,走進去刷驗證器。透過車窗我看到他刷了幾次沒成功。然後他打了二十秒的電話,走回來說:「可能機器出了點兒故障,您還得再等等。」

「什麼故障?」

他皺眉審視我,看身份證,還是想不通,索性不隱瞞地說:「呃……上面顯示您已經死了。」

「怎麼可能?」我嚷出來。

「是啊,我已經把您的身份證號報告總局,在等他們核實。」後面的車著急了,狂按喇叭。「這樣您先停在這邊等一分鐘,讓後面的車先過,好嗎?」

警察做了個靠邊停的手勢,一看就沒幹過交警,完全不是疏導手勢。陳潔往右擺舵,靠邊的時候,車前面只有一半是護欄,一半是空隙。我湊過去低聲說:「衝出去!」

她沒聽我的,指著後視鏡。一輛警車停在我們三個車位遠的地方,兩隻腳架在窗前優哉游哉。

「它熄火呢,追不上我們的。」

「那護欄能直接把玻璃干碎!」

我點上支煙,對她妥協:「一會兒檢查完後面那輛馬自達,護欄會搖起來,那時馬上衝出去。」

「一定要到這種地步嗎?」

「那是個死人的身份證!」

對馬自達,他們還是走一樣的程序,收費,驗證件,客氣地奉還,工作人員準備開閘放車。不一樣了,警察進去讓他們停止放閘。馬自達後面的車同樣開始焦躁地按喇叭,警察抄起對講機喊兩句話。有了變化,後面的警車在打火,車前現出的不再是一雙腳,而是一張整裝待發的臉。

「走!」我叫道。

陳潔慌了,看著我,又回頭看著啟動的警車。

「護住腦袋!」

「啊,什麼?」

方向盤還在她手裡,我來不及過去,斜身踢開她的腳,猛踩油門。前面的護欄彷彿是掛在吊車上的千斤頂奔著車窗襲來,衝擊過後我們面前白花花一片。我看不到前面,用槍托敲打整扇碎了但還黏合著的玻璃。嘩的一下,玻璃全散進裡面。車忽然冷了起來。

「跟跑車似的。」陳潔說。

似乎她還挺享受的,二人合力的效果。她還在駕駛位,我的腳還在油門上。我告訴她握緊方向盤,回頭看後車。由於我們的雷鋒開路,警車沒有任何阻擋就衝過了護欄的位置。護欄像足球運動員被踢斷腿的小腿,一半懸掛在半空。原來警車裡有兩個人,後排的警察伸手將警燈放到車頂,警笛大作。頓時這個夜晚不那麼平靜了。

警笛一響陳潔便不再享受了,方向盤在她手裡搖搖晃晃。我傾向她,壓住她右手,要她穩一些。我說你別管方向了,長按喇叭就成。前面長途貨車不到八十公里的時速,還佔著超車道,純你媽山炮!

我也從來沒這樣過,在副駕位玩賽車。我改到行車道,一輛大巴在我前方,右邊藍牌子上寫著「前方測距」,五十米、一百米、二百米。我估計我跟它三十米都不到,後面警車還在行車道等著我開路。我需要向左擺,伸手夠不到。我讓陳潔起來,站到座位上,讓我進去。

「我沒地方去。」

「那就騎到我脖子上!讓給我!」

她居然還準備脫鞋,我瞪她一眼,她乖乖地踩到駕駛座。我移過去,有那麼一瞬間,我左腳換右腳的時候,油門是空的,正好可以借減速轉向。大巴和貨車前後差不多有十米的空隙,只能從中間鑽過去。我抓好方向盤,要陳潔閉上眼睛,其實那一刻我也沒敢睜眼,油門踩空,方向盤往左打半圈。我的面前一片黑暗,我禱告什麼呢?我心中無主。我只是讓自己明確,如果有砰的一聲巨響,再見,生活,下輩子再見。

睜開眼睛我們已經在超車道上了,貨車在我們後面,警車在行車道上想辦法從我們和貨車之間往裡擠。慢慢來,我們去終點等你。

「他們要多久才會放棄?」陳潔還騎在我肩上,雙手摸著我脖子。

「你下來。」

「下不去,我腳麻了。」

「下來!」

我往前讓讓,她支著我肩膀抽出雙腿,坐到副駕位揉著腳踝,瞄著後視鏡叫我:「好像他們還有一輛跟上來了。」

「逼養的!」

那是一輛伊蘭特,沒上警漆,典型的盯梢用車。它越過警車大巴,在行車道跟在我側翼,隨時並進來。我不能把車身暴露給它,警車不敢太張揚,但這種車會開槍。我向右急轉上行車道。這樣我們中間隔了輛輕卡。我知道他一會兒就會追上來,算上緊急停車道,我有三條車道跟他繞,我在揣摩他開槍的底線。

錶針指在一百八和一百九之間,我本可以再快點兒,可是前窗是空的,太他媽冷了!這麼一會兒我們起碼逃了三十公里。大牌子寫著前方一百二十公里處有收費站,要在那之前解決問題,誰知道又會有幾輛車在途中入口衝進來。

「前面修路呢,」陳潔說,「怎麼辦?要並道了。」

時速急減到九十公里,臨時路牌標註限速六十公里每小時,車都擠進左側超車道,慢下來,根本開不動。另兩排道被封住,寫著「前方施工」。我閃過從這裡衝出去的念頭,不能這樣,路面崎嶇不平也還好,萬一是個斷橋呢?掉到江里保證可以在淹死前凍硬。

伊蘭特這時候打起了警笛,我後面五輛車給他讓出半條車道。他三十秒可以超過一輛車,我卻被頂在水泥車後舉步不前,還有兩分半,我就能舉起雙手求大爺饒命了。

還剩兩輛車的距離,所有車併到馬路另一側。往哈爾濱方向的高速路從中間劈成兩半,每隔五米就有一個紅白塑料筒劃成了隔離帶。我們依然跟著水泥車行駛在逆行高速的右側走蝸牛步。伊蘭特繼續努力,超出一輛後,已經和我後面的麵包平行前進。我示意陳潔繫上安全帶。她明白了,也害怕了。伊蘭特就快到我們身後,這裡只有一條車道,我們無路可退。就像任宰的羔羊,他會猛踩油門過來,撞我們的卡迪屁股。到時候我和陳潔都會飛到前車去拌水泥。

伊蘭特的揚聲器在身後警告,說給我們三秒的時間停下來。實際上,與此同時他正在加速往我們靠近。

我掰過後視鏡,長吸口氣,問:「回哈爾濱怎麼樣?」

「啥?」

我向左擺一大圈,衝過紅白隔離帶,進入逆行車道,腳不松油門,右手馬上掛倒擋倒車。對面的卡車來不及剎車,熱烈地朝我們迎過來。卡迪的四個輪子飛速倒轉,兩秒後我們終於停止往前移動,有那麼一瞬間,我們定在公路上,與那輛卡車臉貼著臉,全憑死神判決。

定了半秒鐘,也許更短,零點幾秒,但這樣的恐怖似乎讓我們死後都忘不了。終於,我們能後退了。開始緩慢,後來越來越快,我們在高速路上逆行倒車,跟著後面正常行駛的廣本一個速度。伊蘭特眼巴巴和卡迪貼著擦肩而過,估計他得等下個出口才能掉頭過來了。

陳潔又放輕鬆了,轉過身跪在座位上看後窗。「靠,原來車還可以這麼開!」

「幫我看著,」我把後視鏡正回來,「你這倒車的速度最大多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