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謀殺 第五節

除了我媽和我老婆,延邊那邊過了一個星期都沒找到王總的遺體。長白山一直是個姓金的和我聯絡,聽聲音不夠老練,估計大學剛畢業。他自我介紹過是哪個部門的,我也沒記住。那邊的旅遊局有專門處理後事的部門嗎?長白山翻車很多嗎?他差不多一天打一次電話對我說明進展。汽車找到了,裡面是兩個女人,但還沒有找到王總,駕駛位是空的。按照他們部門的分析,王總在翻車的剎那,打開車門跳了出去。

我沒聽進去,有點兒走神,我想,是在車裡悶死好,還是腦袋撞在岩石上好一點兒?哪種都很痛苦,想到王總的腦漿被爆開,或是我媽和丹丹在車裡漸漸喘不上氣的情景,我有點兒噁心。可他還在繼續說,我也沒理會他講什麼。他還年輕稚嫩,還在按照工作流程辦事,對我宣讀他們的責任及義務。我聽煩了,打斷他:「把遺體運過來。」

「對,我就是在跟你解釋,你繼父的遺體不好找。」他說,「我們這兒常年積雪,挖一輛車好搞,要是從山腰的白雪深處搜出一具屍體有點兒費勁。」

「為什麼這麼麻煩?繞著車找不就行了嗎?」

「山是分層的,」他怕我不明白,接著解釋,「從上面往下跳,不一定掉到哪一層,就是最深摔到大峽谷的湖裡,也有可能。」

「那你們怎麼找?」我問完就覺得可笑,腦子居然閃過一幅畫面,幾架直升機盤旋在山頂,用對講機相互報告。當然不會這樣,這不是美國電影,在長白山別說找具屍體,就是救活人也不一定有這樣的裝備。

「再給我們兩天時間,我們正在努力搜尋。」

「兩天是多久?」

他沉默了,我明白所謂兩天也許是兩百天,待夏天積雪融化,也許是永遠找不著,當是天葬了。我把郵箱給他,什麼時候有發現再發郵件給我,權且當做王總在長白山貪戀不歸。我跟他說,可以先把我媽和我老婆的遺體運過來。他說,再給他幾天時間,找到了一起運過來。

第二個星期五他又打電話給我。我不想多聊,直接問他什麼事。他們說在兩塊岩石間找到王總的屍體了,然後就開始邀功,說他們有多努力、多辛苦,好像找出屍體就跟救了人一樣偉大。

我打斷他:「那就運過來吧。」

他卻報給我一個驚人的價錢。

「好吧,」我再次妥協,「還能怎麼辦?」

「我們這邊火化,把骨灰寄給你。這樣能划算一點兒。」

「你姓金,你是朝鮮族吧?」

「朝鮮族怎麼了?」他突然很生氣,「朝鮮族也是中國人。」

「我沒這個意思,我是說無論如何,我想見他們最後一眼,不管多少錢都可以。」

他一時沒說話,是被我感動了嗎?不會,他是專業部門的,碰到這種事的比吃烤肉還平常。他只是為難,疑慮中。我讓他講出來,再想辦法解決。

「可是,」他說,「我們已經火化了。」

他們先把遺物封箱寄給我,隨身的衣服,我尋思找個時間燒過去。我媽包里有六顆子彈,握在手裡我笑了。怎麼想的?竟然帶到長白山去了。沒必要上交了,我爬上閣樓找個地方放起來。之後我就對著窗子看夕陽西下。

星期二又有三盒骨灰送來了,王總的也在,兩個女人一人一個家。收到那夜我總想打開辨辨真假。我希望他們找到的不是我家人,那孕婦也不是我老婆。後半夜我沒忍住打開一個。我媽以前老說,燒成灰我也認識你。假的,我看了看盒蓋上的名字,又一次忍不住哭了:「媽,真的是你嗎?」

後半夜沒法睡,我給活著的人發郵件、寫帖子。我哥我也通知了。也許他還不知道翻車的事。都死了,他名義上的繼父、他媽媽、他孩子和他孩子的媽媽。我還沒死。

白天我去火葬場周邊轉了一圈,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閉眼想,沒全屍也得有棺材。我配了三個,把骨灰盒放在裡面,空蕩蕩的。估計棺材一抬,骨灰盒就得在裡面亂撞。我老婆的骨灰也許最多,算兩條命。其實,我侄子的我管不著。

葬禮那天我哥也沒出現,貌似看到了他的奧迪A6,沒看清車牌。車在墓園轉了一圈,加速開走了。倒是嫂子陳潔來了。我難得見到她,結婚後我見過一回,再就是婚禮當天。她今年二十二歲,或者是二十三,結婚時她好像還不到二十。我真的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人不到二十歲就急著嫁給歐陽桐。

我記得她很漂亮,家境很好,她爸好像是開藥廠的,這年頭打招呼都說,你有病吧?你有葯吧?可見賣葯有多賺錢。不過結婚前她爸就死了,扔下後媽和她天天吵。老頭走得乾脆,心臟病突發,的確是沒痛苦。可是連這種病都治不了,他們做的是真葯嗎?

她那天黑髮,特意把頭髮盤起來。我和她代表著歐陽家僅存的兩位成員站在棺材兩側。三具棺材,太多了,人家一個棺材三鞠躬,三三得九,光還禮腰就累得酸疼。下午時分我們把賓客送走,我嫂子把收到的喪錢一一退給我。

「這不是我的,」她說,「我已經和他分居了。」

「什麼時候?」

「你關心嗎?」

不關心,我提出和她進市區找個咖啡廳,離火葬場遠點兒。

「我能叫個朋友來嗎?」她擺弄著手機說,「男朋友。」

「好啊,什麼樣的男人?」

她臉紅著說:「來了你就知道了。」

我以為她男朋友會很胖、很矮,要麼很醜。結果全猜錯了,是個德國人。這讓我忽然意識到原來陳潔真是外國人喜歡的那種女孩兒,個子不高,微黑的膚色加上輪廓分明的五官,重要的是隔著一件粉紅羊毛衫都能看出她的雙乳輪廓。那男人叫馬克,不會講中文,陳潔不會德語,他們用英語交流。我能聽懂的不多,坐他倆對面發獃抽煙。

她男人上廁所時,她笑眯眯地說:「說實話,我挺煩見到你的,你跟他長得一樣。」

「你能來我挺感動的。」

「你媽對我不錯。」她翻著眼皮想了想,「不過,好像我跟她就見過兩回。」

「很好。兩回我都在。你男人知道死的是誰嗎?」

「我男人?誰?你說話真逗。講那麼多幹嗎呢?」

「你這次還打算結婚嗎?」

「我懷疑他在慕尼黑有老婆和孩子,」她嘟著嘴說,「雖然他從不告訴我。」

「你怎麼知道他有孩子?你看見他的妊娠紋了?」

陳潔開心大笑,喘著氣說:「直覺,我直覺很準的。」

「我以後辦案要是帶上你,一年能升三級。」

「好啊,這樣你就能拍三級片了。」

「我已經被開除了。」

「哈哈,」她又開心了,彷彿從我的痛楚里收穫了樂趣。她突然停住笑,問我:「我們是不是第一次單獨聊天?」

「是吧,不過我知道那件事後,很想找你談談,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能談什麼?最多說,你老婆和我老公上床了,我們怎麼辦?要不要報復他倆?」她翻翻煙盒,裡面是空的,一伸手把我叼著的半支煙拽過去抽,「你怎麼濕煙屁股?」

「哪兒有?我只是咬幾個牙印兒而已。」馬克正迎面過來,我沖他打個響指,這算人類的共通語言吧。我接著對陳潔說:「今天說哪兒算哪兒,我承認我當時是這麼想的,想過和你上床的可能。這和你是什麼樣的女人,漂亮與否,無關。我以為只有這麼幹了,才能心理平衡,才不至於殺了他們倆。」

「現在也沒殺。」

「我會的,早晚的事。」

她掐滅煙,眯著眼望了我一陣兒,沒明白我是不是說真的,於是繼續之前的話題,說:「你確定我會答應你嗎?」

「答應什麼?」

她左手拇指食指攥一個圈,右手食指在圈裡抽插。

我倒吸口氣,問:「這是什麼?」

馬克都看明白了,嘟嚕嘟嚕說一大串,我也不懂,就連說OK。陳潔不給翻譯,故意看熱鬧。折騰了一會兒,彷彿他們膩了,乾脆換個玩法,陳潔坐在馬克大腿上摟著他親。以前看一片子,一女的講河南話對男的說,親不夠咱就摟著親。就是這麼回事,我看見她羊毛衫下的乳房擠壓在他的肩膀上,居然因此產生了嫉妒之意,不該如此。我站起身告訴她,我得走了。

「接下來怎麼辦?」她問。

「什麼怎麼辦?我留我那份咖啡錢?」

她還是大笑。

「我告訴你怎麼辦,我媽沒了,等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祭日,我就不用顧忌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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