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背叛

上次治療的時候,我不想說發生在山上的事,謝謝你沒有逼我,過去的這一周我挺難受的,所以,我還是不知道我是不是準備好了今天討論——再看看吧。我的悲傷情緒就像是暴風雨。有時候,我可以傲然挺立其中,當我生氣的時候,我還會向它挑戰,看它敢不敢把我吹倒。但有時候,我又必須蹲下來,抱成一團,仍由風雨吹打我的後背。最近,我一直都處於蹲下的姿勢中。

唉,你大概也需要休息吧——你接觸的都是令人壓抑的東西,對不對?我也希望我能告訴你一些快樂的故事,或是說一些睿智的話讓你開心一笑。當我離開這裡的時候,一想到你不得不傾聽我這些可怕的經歷,我就覺得很難受——這讓我覺得自己很自私。但又不足以讓我做出改變。發生的這一切讓我變得自私。我有權力悲傷。

當我第一次來你這兒的時候,我就說過了,我之所以想再試試心理治療,是有幾個原因的,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到底是什麼最終戳破了我假裝自己很好的虛偽泡沫。

那是發生在雜貨店裡的一件事——我只是在晚上才會去購物,而且總是戴著一頂棒球帽。我曾經考慮過網上購物,但天知道他們會派誰來送東西,我已經受夠了記者利用各種各樣的理由試圖混進我家了。反正就是那天,在商店,一個女人正彎下腰拿貨架底層的東西。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就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放著她的購物車,車裡坐著一個小嬰兒,邊上沒有一個人照看。

我本來打算就這麼走過去,打算不去看那個小女孩白白的小牙齒和玫瑰般的小臉蛋,當我從她身邊走過時,她突然伸出一隻小小的胳膊朝我揮動,我停下腳步。我就像是被磁鐵吸住了一樣,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由自主朝她走去,也伸出了我的手。我只是想摸一下她的小手。僅此而已,我對自己說,就是一下。但她抓住了我伸出的手指頭,咯咯直笑。聽到她的笑聲,她媽媽說:「那是我女兒。薩曼莎,媽咪馬上就來哦。」

薩曼莎,她叫薩曼莎。這個名字不斷在我腦中回想,那女人正蹲著挑選一些罐頭食品,我現在看清了,是嬰兒輔食,我想告訴她,我也曾經有個孩子,是我所見到過的最漂亮的一個寶貝。她可能接下來就會問我,我的孩子多大了,我不想說她已經夭折了,然後看到她把眼睛轉向自己的女兒,眼中露出如釋重負和慶幸的神情,因為她的女兒還好好活著,然後,她的眼中會透露出堅定的決心——她永遠都不會讓任何可怕的事情發生在她的女兒身上——這是一個母親必要的自信。

我試著把手指縮回來,薩曼莎卻抓得更緊了,她嘴巴邊還吐出一個小小的唾沫泡泡。我呼吸著她身上的味道——嬰兒粉味、尿片味,還有一股淡淡的牛奶香。我想要她。我多麼想伸出手,把她抱起來,抱進我懷裡,抱進我的生活里。

我偷偷地朝走廊兩邊望了望,沒有人,我在迅速計算著我要多少步才能夠成功逃脫。我知道,這麼晚了,店裡應該只有一個收銀員在工作。一切都會易如反掌。我朝孩子靠過去,心怦怦直跳,我發現,孩子漂亮的金色頭髮在商店白熾燈的照亮下微微發光,我伸出自己空閑的那隻手,去撫摸其中的一縷,像絲綢一樣順滑。我女兒頭髮是黑色的。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已經不在了。

我往後退了一步,那位媽媽正好站起身來,她看到了我,朝我們走過來。

「你好?」她帶著猶豫的微笑說。

我想說,你在想什麼呢?就那樣背對著你的孩子。難道你不知道意外隨時都有可能會發生嗎?難道你不知道這外面有多少壞人嗎?不知道我有多壞嗎?

「真是個開心的小朋友,」我說,「還這麼漂亮。」

「她現在是開心了,你沒看到她一個小時以前的樣子!好不容易才讓她安靜下來。」她開始嘮嘮叨叨地講起了做媽媽的壓力,而我恨不得拿自己的靈魂去交換這樣的壓力,我想罵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告訴她應該為自己孩子的每一聲哭泣感到高興。但我沒有說話,我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偶爾微笑一下,或是點點頭,直到最後,她發泄完了,問:「你有孩子嗎?」

我能感覺到自己在拚命搖頭,感覺到自己嘴角的微笑突然消失了,甚至感覺到自己在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沒有。我沒有小孩。」

我的眼神一定出賣了我,因為她微笑著說:「會有的。」

我想扇她一耳光,想大聲尖叫,想大發雷霆,我想哭,但我沒有,我只是微笑著,點著頭,向她道了別,便離開了。

也就是在那時,我意識到,也許我在處理自己的問題上還是做得不夠好。我一直都不去想那天的經歷和其他類似瘋狂的舉動,結果,昨天,我看到了報紙上的一條小新聞,以前和我一起工作的一個女人剛剛生下了一個男孩。我給她寄了一張卡片,我知道,我不能靠近那個孩子,連我都不放心我自己。挑選卡片的過程讓我痛苦。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不過又是我一次可憐巴巴的嘗試,想要向自己證明,我能處理好這一切,但顯然,我不能。

「韋恩和我希望你今天晚上能來吃晚飯,」星期二下午,媽媽打來電話,「我在做烤肉。」

「哎呀,我剛剛吃完飯。早知道就好了。」其實我並沒有吃飯,但我寧願把自己的身體放到炭火上烤,甚至寧願把炭火吃下肚子,也不願意到媽媽家聽她嘮叨。只有媽媽才有那樣的本事,讓我的心情雪上加霜。我的心情已經很糟了,有一個電影製作人總是把合同貼到我家門口——他甚至還站在門口,想和我隔著門談談,每隔幾分鐘,就把給我開出的報酬提高一些,像是在搞拍賣一樣。我想,他只是在浪費力氣罷了。

我還記得自己在很多年前看的《泰坦尼克號》。大家吃著爆米花,對電影中的特效鏡頭大加評論,說那看上去是多麼多麼真實,尤其是在大海中漂浮的屍體。而我呢?我跑到廁所吐了。因為那些人竟然就那樣死了,成百上千的人,而坐著的那些人,一邊舔著手指、吃著零食,一邊感嘆泡在冰冷海水裡的屍體是如何逼真。我覺得是不對的。

我一萬個不願意別人把我的生活經歷當做一種娛樂消遣,評頭論足。

「我開始也給你打了電話,但你沒接。」媽媽從來不會說,「但你沒在家」,她總是說,「但你沒接」,語氣中充滿了責備,好像我故意不去接電話,故意要惹惱她。

「我和艾瑪出去溜達了。」

「我給你留言了,你都沒查,那電話留言機還有什麼意義呢?」

「你說得對。對不起。我很高興你再打來了,我想問你一些事情。昨天晚上,我在找戴茜和爸爸的照片,找遍了都沒找著。」

本來我就沒有多少照片,很多照片都是親戚們給我的,其他的則被媽媽放到相冊里,她總是含含糊糊地對我說,「總有一天」會給我的。最讓我生氣的是,媽媽手上還有一張只有爸爸、戴茜和我的照片,她不肯給我——要找到一張媽媽不在裡面的照片是很不容易的。

「我記得你搬回你自己家的時候,我就已經給你了。」

「我怎麼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到處找了個遍……」我等了幾秒鐘,她沒有就失蹤的照片做出任何解釋,我知道,如果我不逼問她,她是絕對不會主動說的。可是,我還有別的事要問她,這麼多年來,我學會了如何和她鬥智斗勇。玩俄羅斯輪盤可能都沒有這麼危險。

「媽媽,你會想爸爸和戴茜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生氣的嘆息:「我當然想了。真是個蠢問題。對了,你吃了些什麼?那些罐頭食品一點營養也沒有。你現在太瘦了。」

「我在和你說正經事呢,媽媽。」

「我們已經談過……」

「事實上,沒有,我們並沒有談過。我一直想和你談談,因為我總是時時刻刻都在想念他們,尤其是我被關在那小屋裡的時候,但我每次一說起這個話題,你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一直說戴茜滑冰的事……」

「你為什麼要這樣?你是故意要傷我的心還是怎樣?」

「不是!我只是想……好吧,我覺得……因為我失去了一個女兒,你也失去了一個女兒,我覺得我們可以談談,也許你有些想法,能告訴我該怎麼辦。」想法?我到底在想什麼?這女人的想法大概還沒有一杯伏特加深刻。

「我覺得我幫不了你,安妮。你的孩子……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的心跳在加快,我的聲音變得冰冷。「為什麼?」

「你不會明白的。」

「為什麼?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我女兒的死就比不上你女兒的死,我不明白。」憤怒讓我的聲音都在發顫,我緊緊抓住電話聽筒,手都抓疼了。

「你這是在故意曲解我的話。你孩子的死當然是個悲劇,安妮,但是你不能拿她來和我的遭遇比。」

「應該是說,戴茜的遭遇吧?」

「你就是這樣,安妮,我打電話是想叫你來吃晚餐,你不知怎麼搞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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