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綠頭鴨

我今天感覺很奇怪,大夫。非常奇怪,我到處找,找答案,找原因,找可以依靠的某個堅固的東西,真實的東西,就在我以為自己已經找到答案,已經整理好自己心情的時候,我才發現,我仍然一團亂。你也許早已經發現了,對不對?

我感覺你的辦公室很真實。真實的木頭書架,真實的木頭桌子,牆上掛著真實的原住民面具。在這裡,我也是真實的,因為我知道,你不能把我的事情告訴其他人,我也會想,當你和你的心理醫生朋友坐在一起、談天說地的時候,你會不會有想一吐為快的慾望……別,你還是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你看上去像那種真正想幫助別人才來做這一行的人。

你可能幫不了我。我很傷心,我不是為了自己傷心。我是為了你傷心。對一個心理醫生來說,碰到一個治不好的病人一定會覺得很喪氣。我回家以後見的第一個心理醫生告訴我,沒有人是治不好的,但我覺得他說的都是狗屁話。我認為,有些人就是治不好的,他們的外表還是完整的,內心卻已經破成了碎片。

我不知道那變態到底經歷了什麼。改變他的某個決定性的時刻是什麼時候,但就在那個時刻,有人穿著大頭皮鞋,一腳踩下來,踩碎了我們兩個人的人生。是他的親生母親離開他的時候嗎?如果他的養父母都是好人,那他會不會還有救呢?如果他的養母不是那樣一個變態,那他會不會從來就不會殺人,也不會綁架我呢?還是說,這一切早在他還在他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他到底有沒有機會改變呢?那我呢?

這是他扭曲變態的一面,是一個綁架我、毒打我、強姦我、虐待我、恐嚇我的人。但有時候,當他若有所思或心情愉快的時候,當他滿面春風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那個他可能成為的人。那個人也會有自己的家庭,會教自己的孩子怎麼騎自行車,會用氣球紮成動物的形狀給孩子們玩,你明白嗎?說不定他甚至會成為一個醫生,治病救人。

在我生下女兒以後,有時候,我會對他湧起一種母性的慈愛,在我看到他另一面的那些短暫時刻,我想引導他,我想幫助他,我想治好他。但我又會突然想起,他就像站在一堆稻草前面的小男孩,手裡拿著一根火柴,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把火柴扔下去。

孩子剛剛生下來,那變態扔給我一些布尿片、兩個枕頭、幾床毯子,他幾乎一個星期都沒怎麼和我說話,除非是讓我做事的時候——他只讓我在床上休息了一天。我第二天起床洗碗的時候,一陣頭暈目眩,他讓我坐了幾分鐘,然後又讓我把所有的碗都重新洗一遍,因為洗碗的水已經涼了。第二次洗碗時,我靠在櫥柜上,閉上眼,讓那種眩暈的感覺消失。

他從來不碰孩子,我給孩子換尿片或洗澡的時候,他會站在旁邊,專挑那個時候讓我給他做別的事情。如果我在疊給孩子洗好的衣服,他就讓我先去疊他的衣服。有一次,我們的晚餐還在爐子上燉著的時候,我準備給孩子餵奶,他卻讓我把孩子放下,先給他上菜。只有當我給孩子餵奶的時候,他才不會來打擾我們。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讓他生氣,孩子哪怕發出一丁點的聲音,我也會趕快把她抱起來,讓她安靜,但他的眼睛變得越來越陰沉,下嘴唇咬得越來越緊。他讓我想起了隨著等待出擊的蟒蛇,我安撫著孩子,心裡卻萬分緊張。

孩子幾天大的時候,他還沒有提過給孩子取名的事,所以,我問他,我能不能給孩子起個名字。

他看了一眼我懷中的孩子,說:「不能。」後來,我對著孩子的小耳朵,輕聲說出了一個我悄悄給她取好的名字。這是我唯一能給她的東西了。

我總是想,不知道他是怎麼處理對自己養父那種嫉妒和仇恨的情緒的。所以,當他在屋裡的時候,我總是表現得對孩子漠不關心,只是滿足一下她的基本需要。幸好,她是一個既滿足又開心的寶寶,從來不惹麻煩。等他一出去辦事,我就會把孩子從裹著的毯子里抱出來,看著她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這樣一個小傢伙居然是從我的身體里出來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很神奇。

想一想我是怎麼懷上她的,現在卻又那麼愛她。當我摸著她身上的血管,驚嘆著她身體裡面流的是我的血的時候,她動都不會動一下。她的小耳朵是那麼完美,正好可以對著唱搖籃曲,有時候,我就乾脆把鼻子埋進她的脖子,呼吸著她身上的味道,那麼清新,那麼香甜——是我聞過的最純潔的氣息。在她胖嘟嘟的左邊膝蓋後面,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胎記,是咖啡色的,半月形,我總是喜歡去吻那裡。她每一寸嬌嫩的皮膚讓我的心都快要融化了,湧起一股想要保護她的勇氣。我這種強烈的情緒讓自己感到害怕,而我的擔憂也和我對她的愛一樣,一天天在增長。

我們每天晚上還是要一起泡澡,但那變態不允許女兒和我們一起泡,也從來不會碰我的胸部。洗完澡以後,我會在床上給孩子餵奶,他會打掃浴室。當她吃完奶以後,我會把她放在床腳的一張小床上,是他放在那裡的——只不過是一個小竹籃,鋪了幾床毯子在裡面,像個狗窩,但孩子一點兒也不介意。

我還記得,我有幾個生了小孩的朋友曾經抱怨,剛生下孩子以後,她們晚上根本睡不了覺,我現在也睡不了。倒不是因為孩子——她一整晚只會醒來一次——而是因為我擔心孩子會把他吵醒,他會做出什麼事來,所以,我躺在那裡,聽著她呼吸中每一個微弱的嘆氣聲或打嗝聲。她稍微有一點點醒來的跡象,我就趕緊溜到床尾,還不能讓他發覺我的動靜,我就像給小狗餵奶的母狗一樣,把乳房搭在床沿邊,把她的頭稍稍抬起來,讓她吃到奶,這一過程我已經越來越熟練。如果他翻身或是發出什麼聲音,我就會一動不動地躺著,心臟怦怦直跳,不知道孩子能不能感覺到那心跳。等到他呼吸平穩之後,我又會偷溜回去。

每天晚上,孩子睡覺以後,他都會檢查我的身體,輕輕地給我的私處抹上乳霜,如果我痛得縮了回去,他就會停下來安慰我,滿臉都是同情。他說,我們要等六個星期後才能重新「做愛」了。當他強姦我的時候,雖然痛苦,但卻沒有現在這麼讓我感覺不安。有時候,他在抹霜的時候,即便我覺得很痛,我也強迫自己不動,讓他繼續。痛才是正常的。

孩子一周大以後,我要做飯,需要用到兩隻手,我打算把她放在籃子里,他卻站到我面前,說:「我來抱她。」我的眼睛來來回回地看著他和孩子的小床,他們距離只差那麼一點點,我不敢拒絕他。我輕輕把孩子放在他手裡,他抱著她走了,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坐在床尾。

她開始哭了,我放下手上的一切,走到他面前。

「對不起,她吵到你了吧,我把她放床上吧。」

「我們好著呢。」他抱著她一上一下搖晃著,低頭看著她說:「她知道我是她爸爸,她會乖乖當我的好女兒,對不對?」她安靜了下來,他笑了。

我回到廚房,雙手抖得厲害,根本炒不了菜——每隔一會兒,我就會轉身拿點兒什麼調料,順便看看床邊的情形。

一開始,他只是低頭看著她,後來,他把蓋在她身上的小毯子揭開,她只穿著尿片躺在他膝蓋上。我害怕她會突然大哭大叫,但她只是在冰冷的空氣中搖晃著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他從頭到腳地看著她,抓住她的胳膊,慢慢地把胳膊掰過來又掰過去。雖然他的動作並不粗暴,我卻全身緊張,我等著她放聲大哭,她卻一直很安靜。他又把她的另一隻胳膊和兩條腿也掰了掰——彷彿是從來沒有見過小嬰兒一樣。

他的表情很平靜,顯得格外好奇,他給她擦下巴上的口水時,非常溫柔,臉上甚至還露出了微笑,但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走過去,把她從他手裡搶過來。只是對這樣做的後果的恐懼讓我不敢輕舉妄動。終於,晚餐做好了,我兩腿發抖地走過去,伸出手,等著他把孩子遞給我,我對他說:「你的晚飯好了。」

他愣了一秒鐘才把孩子遞給我,就在他遞給我的時候,他的臉上掠過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他突然鬆手了。就在那一瞬間,她掉了下來。我趕緊往前一撲,就在她落地之前把她接住。我的心跳得那麼厲害,我覺得胸口都在痛,我緊緊抱著她。他笑著站起身,去吃晚餐了,嘴裡還小聲哼著歌。

吃著吃著,他突然停下來:「她就叫茱莉葉特好了。」我點點頭,但我絕對不允許我的女兒和他的瘋子養母一個名字。在我的腦子裡,我偷偷叫著我給她取的名字。大夫,除了你,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給她取的這個名字。

從那以後,他會經常抱她起來,往往都是我在做別的事情,例如,疊衣服或打掃衛生的時候。他抱著她坐在床上,把她的小胳膊小腿掰一掰。她從來不哭不鬧,所以我知道他沒有弄痛她,但我還是想衝過去把她抱來——只是一想到他有可能通過傷害她來懲罰我,才讓我停住了腳步。最後,他會把孩子放回籃子里,有一次,他就把她放在了床邊,像是一個已經玩膩的玩具。他每一次走近她身邊,我就開始冒冷汗。

我在菜園裡勞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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