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被選中的人

上次我們談完話之後,在開車回去的路上,我停下來加油,在加油站商店的櫃檯旁邊,我看見貨架上擺滿了一袋袋的糖果。我被關在山上的時候,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類的東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很懷念這些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普通小事,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停止了懷念,因為我已經不記得我到底喜歡什麼了。那天,我站在那裡,看著那些糖果,我突然想起來,我原本是很喜歡吃糖的,一股怒氣漸漸湧上心頭。

站在櫃檯後面的女孩子問我:「還要別的嗎?」我只聽見自己說,「要」,接著,我就把貨架上一袋袋的糖果都拿了下來——酸糖、蜜棗糖、果汁硬糖、長條軟糖……那些站在我後面的人,看著一個瘋女人像在過萬聖節一樣搶著糖果,但我不在乎。

我坐在車裡,把包裝袋扯開,把糖果拚命往嘴裡塞。我哭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也不在乎是為什麼——我吃了太多糖果,一回到家就吐了,舌頭上也起了很多泡。但我還在吃,又吃了很多很多,我吃得很快,好像擔心有人隨時會來阻止我。我想變回那個很喜歡吃糖的女孩子,很想很想,大夫。

我坐在廚房的桌子邊,周圍扔滿了糖果紙和空的包裝袋,我無法停止自己的哭泣。吃了太多糖,我有點兒頭疼。感覺又要吐了。但我哭的原因卻是因為,那些糖果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味道了。什麼都不是我記憶中的味道了。

那變態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為什麼要回到克萊頓瀑布區,也沒有告訴我,他在那裡的時候除了監視我的親人朋友還幹了些什麼,他回來後的那天晚上,他的心情顯然很好。他輕快的步伐彷彿是在告訴我,已經沒有人再關心我了。他一邊做晚飯,一邊吹著口哨在廚房裡跳舞,像是在表演烹飪節目一樣。

當我怒視他的時候,他只是微笑著,朝我鞠了一躬。

如果他能在五天之內往返克萊頓瀑布區,那就說明,我離那裡不會太遠,除非他把車停在某處然後坐飛機去的。但是,這些似乎已經都不再重要了。不管我是離家五公里還是五百公里,都是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我想到我曾經那麼喜歡的房子,想到我的朋友和家人,想到已經不再找我的搜救小組,我感覺到一張巨大的網把我包圍著,把我往下拉。還是去睡覺吧。睡夢中,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原本以為這樣的噩夢會永遠繼續下去,但是,在那變態回來以後兩周的某一天,二月中旬,我已經懷孕五個月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肚子里孩子的動靜。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是吞進了一隻蝴蝶,就在那一刻,這孩子不再是一個邪惡的東西了,不再是他的了。孩子是我的,我無需和任何人分享。

從那以後,我喜歡上了懷孕的感覺。每過一周,我的肚子就會越來越大,我的身體中正在孕育一個新生命,這讓我覺得很神奇。我不再心如死灰了,我覺得充滿了活力。即便是那變態對我身體重新燃起的興趣也沒有改變我對懷孕的感受。他讓我站在他面前,撫摸著我的肚子和胸部。在他給我做這些檢查的時候,我就會盯著天花板,默默地數著木板上的洞。有一次,他說:「安妮,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你能夠遠離現代社會,孕育這個孩子。所有的人都只會破壞——他們用戰爭、用政府、用貪婪破壞著自然,破壞著愛和家庭。但是,在這裡,我創造了一個純潔的世界,一個安全的世界,好讓我們一起養大我們的孩子。」

我聽著他的話,想起了那個害死我爸爸和姐姐的醉酒司機,想起了給媽媽開出一瓶又一瓶藥丸的醫生,想起了那些我認識的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達成交易的經紀人,想起了已經開始新生活的朋友和家人,想起了到現在也沒能找到我的飯桶警察。

我最痛恨的是,我居然在思考那變態的觀點。如果有人告訴你天是綠的,即便你知道天是藍的,但如果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訴你天是綠的,而且日復一日地重複著,就好像他們真的相信天是綠的,那麼,終有一天,你也會開始想,也許天真是綠的,只有瘋子才會認為它是藍的。

我經常會想,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在那麼多可以下手的女孩子之中,他選中了我,一個房產經紀,一個職業女性?我不是那種山區家庭主婦的料。我並不是希望別人也來遭受這一切,只是,他為什麼沒有去綁架一個他認識的、很軟弱的女人?一個他知道不會花多大力氣就能制服的女人?但我突然意識到,其實他什麼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我原本以為我已經對自己的童年、對自己的家人、對自己的痛苦釋懷了,但是,當你在糞堆里打滾的時間久了以後,你是無法擺脫那股味道的。你可以把各種香味的肥皂都買來,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到脫皮。有一天,當你走在外面的時候,還是會有一隻蒼蠅叮上來。然後再來一隻,再來一隻,因為它們都知道,它們知道,在你那洗得乾乾淨淨的外表之下,你就是一堆大糞。什麼都不是,就是屎。你盡可以把它洗乾淨,但那些蒼蠅總會知道你的弱點。

那年冬天,那變態給我制定了一套獎勵的制度。如果他對我很滿意,他就會給我點兒好處——晚餐的時候多給一片肉,或增加一次上廁所的休息時間。如果我把衣服疊得很整齊,他就會允許我在茶里放一點點糖。有一次,他從鎮上回來以後,說我表現得很好,給了我一個蘋果。

我被剝奪了太多太多,所以他給我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個蘋果,都變得很重要。我閉著眼睛,把蘋果吃完。在我的腦海中,我想像著自己正坐在夏日陽光的一棵樹下——我甚至能感覺到照在腿上的陽光的溫暖。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他會懲罰我,不過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打我了,有時候,我希望他能打我。被打能夠讓我對他充滿仇恨。但他對我說的那些洗腦的話呢?那些話確實對我產生了影響,時間一個月一個月過去,在我腦海中,那些我愛的人的聲音漸漸變小,他們的臉也開始模糊。一點一點地,一天一天地,天空真的變成了綠色。

在我懷孕以後,他還是繼續強迫我和他尋歡作樂,但情況好像有些不同了,他好像是在扮演著什麼角色。偶爾,他甚至會變得很溫柔,羞紅了臉,好像對我好一點點也是錯誤的。

有幾次,他突然停下來,躺在我身邊,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然後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懷孕是什麼樣的感覺?我能感覺到孩子在肚子里動嗎?如果他沒有興趣做愛,那我還得把裙子穿上,然後和他一起躺在床上,讓他把頭枕在我胸口。

有一天晚上,他把頭枕在我胸口的時候,我突然湧起一陣母愛,開始想像肚子里孩子的模樣。我想都沒有想,就開始唱起來,「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幹什麼,馬上停下來。他調整了一下姿勢,把頭枕在我肩上,看著我的眼睛。

「我養母以前經常唱給我聽。你媽媽有沒有給你唱過,安妮?」

「沒有。」

我努力讓談話繼續下去。我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但我又不能直接問他你到底是怎麼成了這樣的一個變態的。

「你養母一定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我說。我希望自己這話沒有踩到地雷,他什麼都沒有說。「你想讓我給你唱歌嗎?我雖然會唱的歌不多,但我可以試試。我小的時候還上過音樂課。」

「現在不用。我還想聽聽你小時候的事。」

見鬼。說我的事,那我還怎麼了解他的情況呢?

「我媽媽不是那種會唱著歌、哄孩子入睡的媽媽。」我說。

「那麼去上音樂課呢?是你自己想去嗎?」

「那都是媽媽的主意。」

我的整個童年都在不斷嘗試新東西,音樂課、鋼琴課,當然,還有花樣滑冰課。戴茜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滑冰,我對滑冰的興趣卻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我摔倒在地上的時間比我滑冰的時間還要長。媽媽還讓我去學芭蕾,但當我轉得暈頭轉向,撞到了另一個小女孩,並把她的鼻子撞斷以後,芭蕾課也就此結束了。

這些意外並沒有阻止媽媽。也許,她失去了一個完美女兒,所以她才更加需要我至少在某些方面有點出息。不過,我最擅長的卻是搞破壞。我居然想出了那麼多弄壞樂器、撕爛演出服的方法,真是不可思議。

「那你想上什麼課?」

「我喜歡藝術、畫畫之類,但媽媽不喜歡。」

「所以,如果她不喜歡,你就做不了嗎?」他抬起眉毛。「聽你這麼說,我覺得她很不公平,也很無趣。」

「戴茜死之前,在我們還小的時候,她也是個很有趣的人。每年聖誕節,我們都會用姜味餅乾做小房子,她還會穿上奇裝異服,和我們玩遊戲。有時候,她會和戴茜和我在客廳里搭一個小城堡,然後晚上一起看恐怖電影。」

「那你喜歡看恐怖電影嗎?」

「我喜歡和她、和戴茜待在一起……只是她們的幽默感和我不同。媽媽很喜歡惡作劇,有一年萬聖節,她把番茄醬倒在我床邊的地板上,我一起床,就踩到了番茄醬,我以為是血。她和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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