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毒

2006年9月30日,上午10點01分。

鐵門外咚咚作響的敲打聲,似重鎚擊在孫子楚的心口。倒是林君如膽大地跑出去,躲在鐵門後大聲問:「誰啊?」

「我!」

是旅行團里最蒼老沉悶的童建國的聲音。

打開鐵門,他好像比清晨老了幾歲,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雙眼布滿駭人的血絲,手裡卻提著一個塑料水桶。

林君如注意到有幾條魚在水桶里拍打著:「你去打魚了?」

但童建國並沒有回答她,徑直拎著水桶走進客廳。正好玉靈和頂頂陪著秋秋走下來,大家都看到了桶里的魚,尤其是虛弱的秋秋,立即跑過來問:「他人呢?」

那個「他」,指的自然就是錢莫爭,秋秋還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童建國疲倦地將水桶放在廚房,顫抖著坐倒在沙發上,微閉起雙眼說:「他死了。」

「什麼?」

秋秋睜大了眼睛,客廳里其他人都保著沉默,一切的死亡都是有可能的,他們早已對死亡麻木。

「錢莫爭死了。」

他總算喘了一口氣回來,異常冷靜地告訴大家這個消息。

幾十分鐘前,他追逐葉蕭和小枝到小溪邊,沒想到他的一聲槍響,使得闖入城市的野象群發狂,結果踩死了正在河邊釣魚的錢莫爭。

等到葉蕭與小枝游過溪流逃命,象群們漸漸平息憤怒離開以後,童建國才大著膽子鑽出來。他回到溪流邊尋找錢莫爭的屍體,發現這位可憐的攝影師,已整個被踩入泥土之中。大地已成為他的墳墓,地面上只能看到他的血肉模糊的後背,還有幾根碎裂出來的脊椎骨。

身經百戰的童建國,也未曾看過如此慘烈的死狀,只有在古印度有被大象踩死的酷刑。他沒有辦法把錢莫爭弄出來,只能從路邊找了些紙板蓋住。這時他發現了那個水桶,裡面的魚還好好地遊動著。錢莫爭臨死前把桶推到路邊,野象群的腳步也沒有震翻了它。

這些魚是用錢莫爭的命換來的。

好像是接受了某種指令,童建國不由自主地提起水桶,那是錢莫爭未完成的使命,要給秋秋準備的魚湯。

無法抗拒——像有人在推著他走路,也像有人在幫他提著水桶。童建國沒有去追葉蕭和小枝,也沒有再找一輛汽車,而是快步疾行了幾千米,帶著一水桶的魚回到了大本營。

孫子楚、林君如、玉靈、秋秋、頂頂,五個人聽完他的講述後,都沉默了半晌,好像錢莫爭血肉模糊的屍體,正鑲嵌在客廳的地板里。

「不!我不相信!」十五歲的秋秋突然狂怒起來,弱小的她抓住童建國的胳膊,嘶聲力竭地喊著,「你在騙我!騙我!」

五十七歲的童建國巋然不動,任由女孩的捶打唾罵。還是玉靈過來拉開了秋秋,抱著傷心的女孩說:「我們都相信是真的,他不會騙我們的。」

秋秋的眼淚已奪眶而出,她曉得該如何說出來——錢莫爭真是自己的親身父親嗎?如果是的話,那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她的父親(或者是養父),她的母親(毫無疑問是親身的),還有她的親身父親(假定是吧),竟在幾日之內相繼死亡,全都在這該死的沉睡之城!

自己真的如此不幸嗎?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孤兒,再也沒有人疼沒有人親,她感到一陣無法言說的孤獨,渾身上下都冰涼徹骨,心臟瞬間碎成了無數片,倒在玉靈懷中放聲抽泣。

突然,秋秋又跳起來說:「我要去看一下!如果錢莫爭死了的話,我要看到他的屍體!」

「別傻了,外面很危險的,你必須乖乖地待在這裡。」

童建國淡淡地回答,但女孩已經掙脫了玉靈,卻被他一把拉了回來,牢牢按在沙發上動彈不得。秋秋想要掙扎卻使不出力氣,林君如和頂頂接著按住了她,直到她又一次哭倒在沙發上。

「照顧好她吧,千萬不能讓她亂跑。」此時童建國擔負起了長輩的責任,他又指了指廚房裡的魚說,「這是錢莫爭用命換來的魚,你們中午就給小姑娘做魚湯喝吧!」

玉靈點頭走到廚房,看著那些可憐的魚說:「水裡還有血。」

「那是錢莫爭的血,把魚鱗颳得乾淨些吧。」

「好吧。」

她無奈地應了一聲,剛拿出菜刀準備殺魚,又想起一件事:「伊蓮娜呢?她怎麼沒回來?」

「這女孩跑丟了,誰知道去哪裡了,運氣好的話會自己回來的吧。」

「真要命!」

玉靈利索地剖開魚腹,清理著魚鱗和內臟,彷彿在解剖一個活人。

短短的一個上午,旅行團就有兩個人逃跑了,一個人失蹤了,還有一個人乾脆死掉了。

轉眼之間四個人就不見了,這房子里只剩下了他們六個人,老的老的小的小,這些老弱病殘如何能捱過去呢?

想著想著又是悲從中來,她這個地陪導遊算是徹底失敗了,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唯有手中的魚任她宰割。

在她低頭洗魚之時,胸前的墜子悄然滑出衣領,這個雞心形的小相框,立刻勾住了童建國的雙眼。

「等一等。」

他伸手抓住雞心墜子,玉靈放下魚洗洗手,將墜子里的小相框打開,裡面露出了一張美人的臉。

「這是我的媽媽,很像我吧。」

童建國盯著相框微微顫抖:「是的,很像,她的名字叫蘭那。」

「為什麼這麼看著她?」

聰明的玉靈已察覺到了什麼,童建國苦笑著長嘆一聲:「是的,我曾經認識你的媽媽。」

「什麼時候?」

「很久很久以前。」

寂靜的廚房,連剩下的活魚也沉默了,玉靈轉頭看了一眼客廳,其他幾人都已陪著秋秋上樓了。

她的嘴唇也顫抖起來,心跳砰然加快聯想到了什麼,害怕地抬頭看著他問:「你——你究竟是誰?」

「我?」他感覺突然碰上了一個嚴重問題,一輩子都無法回答清楚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不,你一直在關心我——從見到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在盯著我看。是因為我長得很像我媽媽?而你說你曾經認識我媽媽,你和她有過特殊的關係?」

玉靈大膽地追問著他,讓童建國無處可退,他仰頭悲愴地回答:「我不知道什麼叫特殊關係?但至少我可以承認——我喜歡過蘭那,也就是你的媽媽。」

他的回答讓玉靈更加緊張,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現在,我有一個問題,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讓我難過也讓我困惑了許多年的問題。」

「問吧。」

「你是我的爸爸嗎?」

這個大膽的問題讓廚房裡沉默了一分鐘。

玉靈睜大著清澈的眼睛,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不是。」

但童建國給了她一個失望的答案。

「真的不是嗎?」

「對不起,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不敢承認?」他痛苦地抓著頭髮,灌下一大杯涼水,「我倒真的希望做你的父親!可惜不是我!可惜不是我!」

他那悲傷至極的眼神,已說明這不是撒謊。

玉靈的鼻子有些酸澀了,低聲道:「對不起,是我自己太傻了,我不該問這個問題。」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

童建國又喝了一大口涼水,先將三十年來千頭萬緒的記憶整理一遍,然後簡明扼要地娓娓道來。

從當年私越邊境參加游擊隊,到受傷避難於深山小村,又愛上了傳說中的羅剎公主蘭那,卻難過地發現最好的朋友李小軍已捷足先登,最後遭遇毒品集團全村毀滅,此生再也見不到美麗的蘭那了。

她是童建國這一輩子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可惜連一句「我愛你」都沒有說出口過。

這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嗎?

1975年,經歷了那次生離死別的創痛之後,童建國再也沒有回到游擊隊。他失去了原來的理想和信仰,那個紅色的夢徹底醒來了。他不敢再回到國境線以內,只能像孤魂野鬼在異域流浪。

最不幸的是,童建國變成了自己鄙視的那種人——投靠毒品集團當了一名僱傭兵,純粹為了金錢而賣命。他將腦袋別在褲腰袋上,過了十幾年刀口舔血的生活。他自己也記不清殺過多少人了,至少有四位數的亡靈在地獄咒罵著他。

十多年前,金三角的局勢趨於緩和,許多毒品集團和武裝組織都放下了武器。童建國獲得解脫而「失業」了,他厭倦了漫長的殺人歲月,便帶著一筆積蓄離開叢林,經由香港回到了家鄉上海。

童建國的父母早已離開人世,以為兒子永遠死在了異鄉,當年的親戚看到他也不敢相認。好不容易才恢複被註銷的戶籍,但他在金三角的血腥歲月,卻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過。他用以前殺人得來的積蓄,在上海開了一家軍迷用品專賣店,出售各種模擬軍品。他常去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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