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三個人,兩桿旗,如此奇怪的組合從團部走廊上走過,不得不讓人注意。

值星官從屋裡衝出來。問高城:「七連長,你幹什麼?」

高城頭也沒回,徑直往前,推開了團報編輯室的房門。

張幹事和李夢,看著高城幾個進來,一時感到驚訝。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

「有,有什麼事嗎?」張幹事打量著高城。高城很沉得住氣,先拿出一張團報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個軍禮,再接過許三多手裡那桿「浴血先鋒鋼七連」,放在桌上,接著,便一字一句地問道:「張幹事,您這報上寫著大功六連打的孟良崮首戰?」

張幹事默然承認,高城說:「那一仗鋼七連打沒了五十七個,五十七條命,換回這桿旗,旗上有這七個字。」

張幹事有點啞然,「浴血先鋒」,那自然是給首戰連隊的。

「就算你們打的首戰好了?」張幹事知道了他的來意了。

高城的火氣突然大了起來:「就算?好了?」

張幹事說:「你要我怎麼辦?報紙都發出去了!」張幹事想耍賴皮了。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兩個人的火也越來越大。一個是拉不下面子,一個是聽不得對方輕描淡寫的口氣。

「我要求您在這期團報上公開道歉!」

李夢介面道:「搞笑了,你沒事吧?」語氣太損,許三多還好,高城和伍六一立刻看得李夢打了個戰。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這裡有兩個兵,想比什麼,擒拿格鬥、登山越野、徒手攀緣,哪怕是機槍對著突突,我們這一律奉陪。您要覺得玩粗的有失身份,咱們團區域網上文著辯,陸海空三軍、裝甲步兵戰術,只要不是風花雪月的娘娘腔,我陪著你辯。」

張幹事哪裡受過這個,嚷嚷著:「你這不是借題發揮嗎?你們連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卻寸步不讓:「第一,七連還沒散;第二,散了番號也在,那叫改編不叫解散;第三,這事跟七連散不散沒關係。」

張幹事躲避高城目光,東張西望地尋找救援,終於看到了一位,便喊了過去:「黃參謀,你說他們這是不是借題發揮?」那黃參謀沒好氣,說:「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戰連隊的那本經。」李夢看看這樣下去不是個道理,只好硬著頭皮說:「行了行了,你們回吧,我們會商量的。」

李夢說說也就罷了,錯就錯在他動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沒動,伍六一手晃了晃,李夢一隻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僂了下來。

張幹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動手嗎?」

高城垂下眼一看說:「七連從來不愛磨嘴皮子。」

張幹事終於發現,這根本就不是用團機關的威嚴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臉就有點發白了。高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卻亂抓了個東西,像是要自衛的樣子,抓起的竟是一塊印章石。

圍觀的人忽然分開了,是團長王慶瑞走了進來,他皺著眉看了一會兒高城問:「這裡在幹什麼呢?」

高城還未說話,後邊的黃參謀先說了:「報告團長,咱們團報出了筆誤,連隊找上門來啦!團報說是大功六連打的孟良崮首戰……」

張幹事以為來了救星了,忙說:「是校稿時沒看見,團長您說這不是無事生非嗎?」

團長點著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伍六一已經放開了李夢,團長沒瞧見一般,在幾個人中間踱了兩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無事生非?」團長怒吼著,「你告我這是無事生非,我倒想問問啥事值得你惹是生非?」

團長突然拿了一塊刻好的印看著:「這個嗎?」

張幹事提心弔膽地望著。

團長明顯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來了,說:「刻得倒是真好。不過你這樣的人才……沒了我不會可惜的……黃參謀。」

黃參謀答應著:「有!」

「給張幹事安排,去四連生活一個月。」

張幹事臉頓時苦成了一團。

團長踱到高城跟前,看著,高城半分不讓地對視。團長微微地嘆了口氣,嘴裡剛剛說出鋼七連三個字,旁邊的高城馬上無聲地敬了個禮。團長望著高城筆直的手勢,他的獎章,他的帽檐,他的黑髮……不由得輕聲問道:「你們的榮譽感在血液里嗎?」

「在骨髓里。」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團長的眼眶一時有些濕潤,他很想伸手碰碰這名不馴的部下。

「鋼七連對團部還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在團報上聲明刊印錯誤,別的沒有了。」高城說。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們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沒有。」高城說。

「有的話要跟我說。」

過了很久,高城才點了點頭。對他來說,那是他這連長的最後一次反抗,從此七連的命運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單下來,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連像是被一支無形的槍瞄上了,一槍一個,絕不落空,他卻不知道向哪裡還擊。高連長忽然體會到什麼叫內疚。

七連的人在眾目睽睽下走過走廊,他們是勝利者。

兩桿連旗無力地耷拉在許三多和伍六一肩上,他們又是敗兵。

幾名校官在這尉官和幾名士兵身前讓開,眼裡寫著惋惜又寫著尊敬。

無論如何,我們是敗者。最後的時刻,可以顯示最後的骨氣,表現最後的悲壯,可最後,就是最後,連長知道,連我都知道,已經到了最後。

操場上的七連,已經縮短得不到一半的隊列了,但仍然矗立著。

高城如同一頭困獸,人太少了,他在親自指導學員兵馬小帥的隊列姿勢。

「挺胸!昂頭!就算迎面射來的是子彈,也得這麼挺胸昂頭地挨著!」說著他朝馬小帥的眼眶狠狠砸過去兩拳,每每在貼近馬小帥眉毛時才收住。馬小帥沒有讓他失望,馬小帥的眼眨都沒眨。高城滿意地退開,示意許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鋼七連那個古老的新兵儀式,今天將為新來的學員兵馬小帥舉行。

鋼七連的人可以越來越少,但鋼七連的精神不能丟。

「馬小帥,鋼七連有多少人?」做班長的許三多問。

「鋼七連有五十三年的歷史!在五十三的連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為鋼七連的一員!」

「馬小帥,你是鋼七連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為我自己驕傲!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驕傲!」

「馬小帥,你是否還記得為鋼七連那些為國捐軀的前輩?」

「我記得鋼七連為國捐軀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輩!」

一輛三輪摩托的馬達聲暫時沖斷了這個進行中的儀式。紅三連的指導員駕駛著摩托車,飛奔而來。上邊坐著的是成才,邊上還有一堆行李。這是另一個要走的人,他將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輸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鋼七連,上路了,他要過來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鋼七連……

馬達聲一停,許三多和馬小帥的問答又繼續了:「馬小帥,當戰鬥到最後一人,你是否有勇氣扛起這桿連旗?」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這桿旗的勇氣!但我更有第一個戰死的勇氣!」

「馬小帥,你是否有勇氣為你的戰友而犧牲?」

「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從車鬥上站了起來,他在哭,向著這個被他拋棄的連隊喊叫,但他現在有臉喊出的只有一個人的名字:「許三多!我走了!許三多!你好好混!許三多,你記得我!」

紅三連指導員好像知道闖了禍了,加快車速,瞬間帶著成才和他的話尾飛出了視野。

高城的隊伍卻紋絲不動。旗聲獵獵。許三多繼續著他們的儀式。

「馬小帥,不論是誰,不論是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你就有權利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先輩!」

「我會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前輩,我也會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馬小帥,現在跟我們一起背誦這首無曲的連歌,會唱這首歌的前輩已經全部犧牲了,只剩下鋼七連的士兵在這裡背誦歌詞,但是我希望……」

許三多話沒說完,高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他悄悄地靠近許三多,輕聲地說:「把眼淚擦了。」那是許三多眼角的兩條淚痕,那是成才剛才喊出來的。但是許三多一動不動,他接著他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聽見五千個喉嚨里吼出的歌聲!」

鋼七連的士兵一起開始吼出他們那首無曲的歌詞:

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群猛虎鋼七連;

鋼鐵的意志鋼鐵漢,鐵血衛國保家園。

殺聲嚇破敵人膽,百戰百勝美名傳。

攻必克,守必堅,踏敵屍骨唱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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