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營房的群落里亮起燈光,七連的會餐開始了。

這次會餐是在露天下的車場邊進行的,幾個車燈被擰往這邊作為照明,這使會餐平添了幾分金戈鐵馬之氣。司務長張羅著炊事兵用一個個鋼食盒把菜端了上來,沒什麼好的,就是肉管夠,酒管喝,十足的野戰部隊習氣。

高城對著他的一連兵,舉起了盛酒的飯盒,看著,暮色下的兵顯得有些低沉,因為七連還沒吃過這樣的敗仗,高城也不知道說啥好。

「七連的兄弟們!」高城猛發一聲吼道。

「到!」全連的兵都齊聲響應著。

「我本來尋思就不會餐了,打了敗仗還會什麼餐?」高城說,「可指導員說,打了敗仗尤其得會餐,鼓舞士氣嘛。」

一旁的洪興國覺得這樣說不好,便暗暗地捅了他一下。

「那就會吧!可是鋼七連的士氣綳了五十多年啦,鋼七連的士氣還用鼓舞嗎?」

「不用!」全連的兵像炸了窩似的。

洪興國高興了,對高城點了點頭。高城端起飯盒,繼續道:「所以我提議,這第一杯酒,咱們為敗仗喝一杯!這杯酒會喝不會喝都得喝,因為敗仗是咱們不願打,可是已經打了!」

洪興國又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可高城已經仰脖子灌了個汁水淋漓,洪興國只好也喝了。

剎那間,全連響起了喝酒聲。

「第二杯酒,為勝仗喝一杯,這一杯,有信心打勝仗的才喝,沒信心的,歇吧!」

他又喝了,全連哪還有個不喝的,又是一陣牛飲。說是兩杯,實則是兩飯盒,一飯盒就是一瓶子又三分之一,兩口喝了兩瓶多,很多人已經開始打晃了。洪興國就是最先晃的。高城當然也晃了。高城在他耳邊問:「指導員,我沒說什麼不該說的吧?」洪興國搖頭說:「……沒……沒。」高城說:「那你也說兩句吧。」洪興國毫不猶豫地端起了飯盒:「這第三杯……第三杯,大家清清肚子,胃裡填點東西,能喝的接著喝!」

幾百隻手伸在早在旁邊列隊的餐盤,本就壓抑著的部隊頓時鬧騰開了。

高城端著飯盒,眼睛已經有點發直。他面前是史今。

高城:「三班長……」

史今:「嗯?」

高城:「你是我最好的兵。王八羔子……你是我最好的兵……可你說話不算數……你說過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前途……我一向是相信你的……」

史今:「別說了。這麼多年,我敬你一個吧,連長。」

高城是來者不拒,一飯盒倒下去說話也更無忌憚了:「為什麼不是你抓了那個俘虜呢?許三多,跟你班長比你算個什麼呢?」

許三多不願喝酒也不願跟人比拳腳,他守著幾箱啤酒發獃,有時心不在焉地給沒酒的人倒上酒,完全沒聽清高城在說什麼,聽見高城說他的名字,就跑來:「報告連長,什麼事?」

史今扭頭沖許三多揮手:「沒事……連長,他很帥吧,今天?」

高城似笑非笑:「他很帥……可你怎麼辦?」他是自說自話,史今也由得他,轉向許三多:「許三多,幹得不錯,有意義。」這個詞對許三多和他有些特別的意思,他擠擠眼睛。

許三多追問:「什麼是意義?」

史今愣了愣,許三多沮喪,又有些憤怒,像是自以為長大了卻發現仍被人當做孩子,如果以往他堅信,那麼現在他懷疑。

史今:「我說做不得准,這種事要你自己解釋。」

許三多:「我不要做准,只要個解釋。」

「我回答不了你。」

背後突然傳來伍六一的叫喊:「許三多!」許三多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狠狠推了個踉蹌。

「因為你把所有事情都扔給別人!你什麼都不管!好像他就該為了你一個人!我討厭你,知道嗎?他照顧你,全都在照顧你!你怎麼不問他現在想什麼?有問嗎?問他現在有什麼事情!」伍六一一下接一下地推搡,許三多沒有反抗也想不起反抗,眼裡只有伍六一被醉意和怒火燒得熾熱的眼睛,然後換上了史今,他把自己插在兩人間做一個緩衝墊子:「別這樣,六一……別這樣!」

高城還坐著,喝了一口酒,並不打算去阻止這小小的糾紛。

洪興國有些著急:「老七,你不管呀?」

高城並不理會:「合理衝撞……是合理的。」

「連長!」背後有人叫他。

高城回了頭,成才端著一飯盒酒在那站著,而且肯定醞釀了很久。

成才:「我敬您一個酒。」

說著,成才已經一飯盒喝下去了。

「連長,我要轉連。」成才把心裡話給端出來了。

高城跟著也喝了一碗,跟著毫無理由地笑著,笑完了坐下,想了好久才問道:「你要什麼?」成才借著酒勁,再一次告訴連長:「我要轉連,轉到別的連隊。」成才的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聽到了。高城放下了飯盒,站了起來。安靜是可以傳染的,從那一角傳染到了那一群,傳染了整個剛才還喧嘩的酒圈子,整個圈子都安靜下來,伍六一慣性地推了許三多最後一下,然後整個人群靜止。

高城站到成才面前,在一個很近的距離上看著他:「再說一次。」

成才:「我會去別的連隊。已經聯繫好了,是背著您乾的。我向您告別,連長。」他和高城,和所有的人都像是凝固了,許三多難過地將頭轉向一邊。

「還有哪個連?哪個連比鋼七連更好?」高城疑惑地問道。

成才打著晃,站了起來,好像什麼也沒說過一樣。

我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以為這是最壞的一切,並為之迷惘。

只有許三多沒醉,看看他們都差不多了,他就悄悄地離開了他們,離開了那樣的喧鬧,在外邊的樹下,隨意地遛著。看見司務長正一箱箱地往車上搬蘋果,便走了過去。

「我來幫你。」許三多說。

司務長說:「再搬一箱就夠了。」

許三多說:「您要去哪兒?我想跟您走走。」

司務長一聽有人作陪,便樂了,說「不愛熱鬧啊?」許三多說:「主要是不愛喝酒。」司務長點點頭說:「我跟你一樣,愛看熱鬧,不愛湊熱鬧。我要去看老A。」許三多愣了愣,就上車去了。

特種兵的營房已經拆得就剩個尾聲了,幾架直升機正在空地上轉動著旋翼。

司務長終於看到了要找的袁朗,便喂喂喂地走了上去,袁朗一看叫他的人後邊還有一個許三多,便笑著問道:「你也來了?」

司務長說「我是七連司務長,連長讓我給你們送蘋果來。」

袁朗指著快要消失的營房說:「我們這就要走了,還是心領了吧?」司務長不幹,說:「心領就是不要,你不要,我們連長非一個個塞我嘴裡不行。」

袁朗只好答應收下了。

袁朗的笑聲總是朗朗的讓許三多感到親切,他真的有點留戀。

「你們就走啊?」他對袁朗問道。

袁朗肯定地點點頭說:「從來就是天南地北的,我都不知道下一頓吃的是擔擔麵還是牛肉拉麵。」

「好走。」許三多說道。

袁朗忽地一愣,不是每個人都能很快接受許三多的這種說話風格的。袁朗有些期望地問:「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沒有來找你。如果知道是來這……就不來了。」

袁朗苦笑:「我是自作多情了。怎麼啦?你們不是在聚餐嗎?」

許三多愣了一下:「我不合群。」

「可不孤僻。看得出,你很努力要和大家走到一起。突然跑到一個沒有戰友的地方,這不是你乾的事情。」

許三多有點想哭:「我的朋友要離開七連了,好朋友。被你擊斃的那個!」

袁朗默然了一會兒,讓內疚慢慢過去,但他不打算表現出來了,他已經說過對不起了。「離開你的人和事還會更多的。而且……如果你能意識到他們離開了,他們對你都很重要。」

「不會的!我已經很努力地不讓他們離開我!」

「這和你的努力有關係嗎?」

「有關係。」那臉上寫著十足的信心和決心,那讓袁朗覺得再多說一句都是殘忍。他只好拍拍許三多的肩。「祝你心想事成。」特種兵實在動作太快,這時已經基本登機完畢,這讓袁朗說話也帶上了匆忙:「本來想問你最後一次,想不想來我們這,現在不用問了。許三多我走了,你記住,對你這樣的人生命是有意義的,你的夢想總會在前邊的什麼地方等著你。」

他走向敞開的直升機後艙門,那裡現在在等著他一個人。許三多看著那個人和那機艙里一艙全副武裝的兵,他充滿了失落。他不知道他的夢想是什麼!

那個小小的機群爬升升空了,在旋舞的落葉中消失,似乎從來沒來過一樣。

軍列在鐵路回駛,現在它載滿的那些裝甲車終於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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