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許三多拎了家什鋪蓋站在宿舍里,沒命令就絕不敢放下,於是越發顯得傻氣逼人。因為住在這裡的主絕對說不上遵守內務的範例,三張高低鋪只用了兩張,剩一張卸了下鋪作為堆放雜物的空間,四張鋪上倒有半數的被子根本沒疊,桌上散著幾副撲克牌。這要是在新兵連,是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東西。

許三多一臉新奇,這是一個新兵第一次進入一群所謂老兵的生活空間。

老兵們一言不發在自己造就的殘局邊站著,李夢、老魏、薛林三個。李夢更加關注桌上的套牌,因為牌型太好還照抓在手上的樣子扣著,這就愈發讓何紅濤覺得不滿意:「你們班長呢?昨天就說了要來新兵,怎麼連個歡迎也沒有?瞧瞧這多打擊新同志情緒?你們內務怎麼能搞成這副賊性樣子?許三多,東西放下。你們,說話。」

三個人戳弄推諉了幾秒鐘,終於出來個老魏,一臉倒霉蛋神情。

「報告指導員,班長輸了牌,伙房裡正煮麵條呢。」

何紅濤再好的性子也就要爆發,班長老馬一股風似的沖了進來,系了個制式炊事班圍裙,臉上非制式的紙條還沒扯盡,倒是一股子平易近人。

一說話紙條被鼻孔里的氣流噴得亂飛:「唉喲嗬!報告指導員,您咋這就到了?我尋思著得黑天才到呢。」

如果他那敬禮還算標準,前邊那語氣詞和臉上紙條可讓何紅濤泄氣,萬般無奈,一聲嘆息,何紅濤伸手把他臉上紙條撕了下來「我怎麼說你?你在三連待的時間比我還長。你看這內務……」

老馬掉轉了頭:「李夢、老魏、薛林,你們讓我咋說?」

那幾個把被子團巴了團巴,撲克收攏了扔進抽屜,這就算是個交代。

李夢反應得快:「歡迎新同志!」他鼓掌,帶起那幾位乾巴的掌聲,何紅濤愈發皺了皺眉。

老馬湊上來:「新同志叫啥?」

許三多怯得沒地鑽:「許三多。」

老馬加倍熱烈地鼓掌:「歡迎許三多來咱紅三連二排五班!許三多同志真對不住,早說要給你列隊歡迎,就是沒碼個準點!我這班長先給你賠不是,賠……」

許三多臉紅了:「謝謝。這裡真好。」

老馬不由得犯了愣怔,再一瞧那小子一臉崇敬嚮往之色,又愣了愣然後變臉,因為要對那三位說話:「知道咋對新同志嗎?」

於是給何紅濤和許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許三多喝一口後神情有點古怪,給何紅濤上那杯水可就有點不懷好意。

李夢賊兮兮地說:「指導員,你慢著喝,這水含銅量高,也算礦泉水,就是不知道對身體是好是壞。」

何紅濤一仰脖,咚咚咚幾聲,一杯水灌了個乾淨:「我傳達個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這,你們可以喝乾凈水了——為四個人接根水管子,別說三五三團心裡沒你們。」

老魏接茬:「就手再接個俱樂部來就好了。」

薛林也不甘落後:「就手把三五三團也接過來就好了。」

李夢看了一眼許三多:「是為五個人接根水管子。指導員您心裡有沒新同志呀?」

何紅濤也有點語塞,而且發現李夢這壞小子又給他續上了滿滿一杯水。

他不想再喝了,對李夢說:「帶新同志去熟悉一下戰備環境,別再雞一嘴鴨一嘴的。」

許三多機械地跟在李夢後面走了出去。

何紅濤又轉過身對老馬說:「老馬,我得跟你談談。」

老馬忽然驚咋地揮了下鍋鏟:「麵條,麵條糊啦!」轉身跑了出去。

李夢一言不發地領著許三多在草原上晃悠,他有點存心地讓氣氛沉悶:「剛才在車上往外瞅了沒有?」

「一直有瞅。」許三多恭敬地回答。

「那你就已經熟悉戰備環境了。從新兵連來這跑了幾個鐘頭?」

「四小時五十四分鐘。」許三多很精確,許三多似的精確。

「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嗯,這就完了,咱們回去。」

許三多:「我好像還沒熟悉呢。我笨,學得慢。」

李夢瞟了他一眼:「不是笨,是死認真。有什麼好熟悉的?四間東倒西歪屋,五個……不,你不夠格……四個千錘百鍊人。本班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離團部五小時車程,補給車三天一趟,卸下給養、信件及其他。地下四通八達,各路自動化管道及油泵齊備,我班主要任務就是看守這些東東,保證野戰部隊訓練時燃油供給……」

許三多東張西望:「哪呢?咱們看啥?」

李夢扳回他尋找方向的腦袋:「腳下五米,深挖。我跟這待了一年半也沒見過,自動化操作,不用咱管。咱們就像田裡的稻草人,戳這,立正!站好!起個嚇唬人的作用……累死了,三天也沒說過這麼多話,煙有嗎?你立正幹嗎?」

許三多趕忙放鬆一些:「沒有……有。」

他拿煙給李夢,李夢點煙,並沒忘了給許三多,許三多搖頭。

「自己不抽?這煙給老兵預備的?」李夢樂了,「很上道么。這麼跟你說吧,我們這無驚無險,此地民風淳樸,敵特破壞?連偷油的念頭都沒有走過腦子,風暴冰雹等自然災害百年罕見,地下管道也是工兵專業維護。這塊苦不苦,說累也絕對不累,就是兩個字——枯燥……有什麼愛好?」

許三多想了想:「愛好?沒有。」

李夢大手一揮:「趕緊找一愛好,要不人生苦短長夜漫漫,你五分鐘就閑得兩眼飛星星。跟你說吧,班上那幾個瞧見沒?薛林,熱愛迷路羔羊,見頭走失畜生如見大姑娘,他絕不圖表揚,就圖跟五班外的人說個話。老魏,一天給人起十個外號。老馬,咱班長,現在不迷下棋了,正研究橋牌……這幫傻蛋。」

許三多怔了許久:「你……您愛好什麼?」

「見外啦,我叫李夢。」李夢忽然變得很莊嚴起來,「我的愛好,說實話,不來這草原我沒法實現它,來了這我就一定能實現了它。」

許三多看了看暮色下的草原,草原讓他茫然,現在面前的人類讓他更加茫然。

「我寫小說,平心靜氣踏踏實實開始寫小說。關於人生,我已經二十一了,我會寫一部兩百萬字關於人生的小說。如果在繁華鬧市,我一定完成不了,可命運……」李夢看了看許三多「有一位偉大的作家,因為坐牢寫出了傳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許三多已經無法避免地開始崇敬起來:「我不知道。」

李夢又點點頭:「我原來是知道的,現在忘了。我會像他那樣。」

許三多:「你會的。」

李夢忽然警惕起來:「這事別讓你以外的人知道。」

「殺了我也不說。」

李夢滿意地笑了:「指導員有沒有跟你說這是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許三多點頭。

李夢接過許三多的煙盒,「再給支煙。我先拿著吧,你也不抽——指導員在打官腔,他不明白這話的意義,光榮在於平淡,艱巨因為漫長,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無限的事業上,這一切,指導員他明白個蛋。」

李夢對著荒原做如上感慨。許三多的崇敬無止境,但我們千萬別相信他很明白。

何紅濤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幾乎把一碗麵條扣在自己臉上。

老馬面無表情,遞過一塊疑似抹布的東西,何紅濤盛情難卻地擦擦嘴。

何紅濤:「老馬,你好好乾,這是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老馬像個見過一萬次海市蜃樓的人,他早已經不衝動了:「光榮個蛋,艱巨個屁。」

何紅濤氣得把碗重重一放:「五班長!我說你……立正!看著我!別把眼睛轉來轉去的!」

老馬立刻便戳成了一根人樁,只是眼神閃爍,迴避著何紅濤憤怒的表情。

何紅濤恨鐵不成剛:「你以前多好。現在呢?現在就像那屋那幾個兵。」

對一個曾經是三連模範班長的人,這話很重,何紅濤以為老馬會被刺痛,老馬卻只是念天地悠悠地嘆了口氣。

「一年半。」何紅濤嘆氣,「從紅三連最好的班長掉成現在這樣,只用了一年半。為什麼?」

老馬不說話,眼神直直地看著窗外的地平線。何紅濤也看了看,在這裡此窗的地平線和彼窗的地平線絕沒有任何區別,那片荒漠把他的怒氣也消弭無形。

何紅濤發現了他的眼神變化:「又要說賴這地方?」

「不知道,興許賴我自己。」

何紅濤拍拍他:「好吧。苦處我知道,你好處連里也記得。連里正給你力爭三等功,說白了能在這地方待下來就該無條件三等功。退伍找工作管用,不讓你在這乾耗。」

老馬低下頭:「別別!指導員我沒說要走。」

何紅濤又詫異又生氣:「那怎麼辦?一世英名非晚節不保嗎?你沒帶好那幾個,倒讓他們把你帶壞!不趁早光榮退伍……你到底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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