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點零一分零一秒。
我又聽到了窗外的夜雨聲,但這舞台依然沒有變化,只是背景變成了荒涼的海岸——在大海與墓地之間,這就是荒村。
復活的女子站在荒村的懸崖絕壁之上,她張開雙臂向我走來,目光在黑暗的襯托下分外耀眼。
終於,她緩緩嚅動起了嘴唇,從那唇齒間發出了奇異的嗓音。
那似乎是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帶著緩慢起伏的旋律,幽幽地飄出了她的口中——她在唱什麼歌?
這曲調立刻包圍了我全身,隨著她唇齒的變化衝擊我的耳膜,就像黑夜裡暗暗漲起的潮汐,充滿了躁動的力量。
還是我在DV里聽到過的曲子,如今正一覽無餘地呈現在我面前,不必再通過電腦的音響了,她唱歌的氣息可以直接觸摸到我的臉——這是種可怕的真實,是任何虛擬都無法相提並論的,也是任何人或物都無法虛擬出來的,唯有眼前這個從古代復活的女子,才能唱出這化石般古老的歌謠。
是的,我依然無法聽懂她的任何一句歌詞,不知這是五千年前良渚人的語言,還是未來某個世紀地球人的通用語。
她的歌聲隨著她的眼神而變化著,時而低沉哀婉,時而高亢急促,似乎在如泣如訴地傾吐一個故事……
忽然,我彷彿還聽到了其他聲音,好像是洞簫、笛子、古箏還有笙,這些樂器正從黑夜的深處響起,為她的歌唱悠揚地伴奏著。
不,眼前的幻景又浮現了,她穿著件幾百年前的繡花女褶,身下是翠色的綢布裙子,雙手各舞著一條水袖,在舞台上款款邁動蓮花碎步,同時口中還在吟唱那古老的歌謠。
這就是她送給我的最後一擊?
它的名字叫驚艷。
瞬間我不再感到恐懼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個字——美,美得讓人忘記了自己,美得讓人在深夜裡瘋狂。
我甚至忘掉了玉指環的存在。
這同樣也是一面鏡子,唯美與恐懼是這鏡子的兩面。
她在舞台上揮起了水袖,竟如彩練般飛舞於光影中,那哀婉的表情如夢似幻,與她口中曲調配合得天衣無縫。
此刻我已經眼花繚亂了,似乎要被她帶入另一個世界。
不,我的理智暗暗提醒了我,或許這幕場景已在這裡上演第二次了。當六天七夜之前,蘇天平給我發來求救簡訊的瞬間,他是否也聽到和看到了這一切?
難道——他們的靈魂就是這樣被帶走的嗎?
我知道蘇天平是怎麼出事的了!
天哪,我顫抖著想要閉上眼睛捂上耳朵,但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背叛了我,它們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著一場表演,哪怕表演者將會奪取他們主人的靈魂。
正當我絕望地面對著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時,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上,突然響起了我的福音。
那是雲層的震怒,還是上天的譴責?
在那極度遙遠的所在,一團春雷滾動了起來,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瞬間震撼了半個世界。
而舞台上的幽靈歌聲,也在這瞬間戛然而止。
當我面對一個幽靈的時候,居然聽到了冬天的雷聲!
漢樂府里的《上邪》是怎麼唱的?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奇妙!現在「冬雷」正在「震震」,震得窗玻璃都顫抖了起來,震得復活的女王魂不附體。
在這「冬雷震震」之下,我脫口而出了《上邪》最後一句——「乃敢與君絕」。
她的眼神是那樣凄涼,似乎面對著一個無情的結局,或許是天意主宰了她。
在殘酷的命運面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包括復活的女王。
當最後一聲冬雷緩緩滾過,我的耳朵和心靈終於再也堅守不住,使我一潰千里地倒在了地上。
黑夜裡的大雨再度覆蓋下來,一口口吞噬著我的夢境和靈魂。一切都變得那麼模糊,在失去知覺前的剎那,我彷彿見到了她的眼睛。
一雙可憐的眼睛。
我還活著。
從被吞噬的夢境里緩緩蘇醒,似乎有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迴響著,她是荒村海邊的女妖,還是五千年前古玉國的女王?
但我依然沒有睜開眼睛,彷彿半個身體依然浸泡在海水中,直到有雙手用力地搖了搖我,將我拖出了冰涼的海水。
眼皮終於感覺到光線了,這是窗戶射進來的晨曦吧。我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模糊的臉龐。
睫毛似乎還沾在一起,我只能無力地喘息著問道:「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嗎?我是春雨啊,你快醒醒!」
這熟悉的聲音衝進了我耳朵,讓我的腦子打了一個激靈——居然是春雨?她怎麼會來到我身邊?
春雨的聲音終於「激活」了我的身體,使我看清了她的眼睛。
真的是她!我這才大口地喘起氣來,彷彿剛剛重生了一回。
我艱難地挪動著身體,發覺自己渾身都已經麻了,好一會兒才恢複了知覺,只有左手的無名指上隱隱作痛。
這是哪兒?窗玻璃上紅色的◎依然醒目,光線穿過清晨的雨幕射進來。
對,這裡是蘇天平的卧室,似乎還殘留著「環」的氣味。
「你怎麼樣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春雨顯得非常緊張,她用力地扶起了我的後背,總算讓我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但我立刻坐倒在椅子上,茫然地注視著她的臉,她該不會以為我會和蘇天平一樣,在某個清晨突然變成了植物人吧?
「現在幾點了?」
聽到這句話後,春雨總算放下了心來,擠出一絲笑容回答:「七點二十分。」
我使勁搖著頭,回憶著半夜裡發生的一切——就在這間屋子裡,七個小時以前,子夜十二點剛過一會兒,「環」對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正當我恐懼到極點的時候,天空竟響起了「震震冬雷」,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接著我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對了,阿環呢?她到哪去了?我緊張地望著四周,只看到春雨憂鬱的臉龐,房間里似乎並沒什麼變化,只是電腦好像還開著。
最後我盯著春雨的眼睛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知道嗎,你剛才的樣子差點把我給嚇死了!」她摸著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幾下說,「昨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可你的手機鈴響了半天就是不接,這使我非常擔心。今天早上又打你手機,可你依然不接電話,於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蘇天平。」
「所以你就自己找過來了?」
「對,我來到這扇房門前按門鈴,但門裡沒有絲毫反應。我在門外打你的手機,果然聽到門裡傳出了你的鈴聲,我想你一定就在裡面。」春雨又一次捂著自己的嘴,顫抖了片刻說,「這太像我和你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情形了,我擔心那一幕又會在今天重演,於是我趕緊叫出了對門的房東太太。」
「肥婆四?」我直接叫出了《功夫》中人物的名字,「你一大清早把她叫出來,不怕她罵你啊?」
「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春雨有些嗔怪我了,搖搖頭說,「沒有啦,她說她昨晚一直在外面打麻將,剛剛回到家裡。」
「那半夜裡的歌聲她一定沒聽到。」
春雨沒有理會我的插話,繼續說下去:「房東太太將信將疑地給我開了門,我一闖進這間卧室,就看到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然後你就把我搖醒了?」
她點了點頭,看來情緒要比剛才平靜了許多。
我也恢複了一些體力:「謝謝你,春雨,看樣子還是你救了我。」
「快別說這些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我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掏出手機看了看,果然從昨晚十點鐘起,就不斷有未接來電和簡訊息,一直持續到十分鐘前,全都是春雨的手機號碼。
可我不記得聽到過任何手機鈴聲,也許當我面對阿環的時候,其他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只剩下從她口中傳出的天籟之聲——除了冬雷震震。
我終於支起身子說:「你相信我說的一切嗎?」
「至少我相信你的眼睛。」
「好的,我剛剛度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夜晚……」
然後,我把那幾個小時里經歷的一切,包括阿環對我說過的所有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春雨。
最後我怔怔地問道:「你相信嗎?」
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抿了抿嘴唇回答:「真是天方夜譚。」
「沒錯,或許今晚就是第一千零一夜。」
「我相信你說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真實的,但是對這個世界來說卻可能是虛幻的。」
「你的意思是——幻覺?」我立刻搖了搖頭,「你看看這個吧!」
我揚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環正牢牢地戴在我的無名指上。
「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