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來信 第四封信

葉蕭: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覺如何?我猜得出你現在正想些什麼。請你不要擔心我,更不要來幽靈客棧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說明我已經死了。

昨天上午寫完了第三封信以後,我就出門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樣,走出幽靈客棧以後,很快就來到了荒村,然而這一次,村口竟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了,我猜他們都已經預計到了我的到來,故意躲在村裡不出來。我只能匆匆地把信投入郵筒,然後返回。

我吸取了昨天的教訓,回來的時候特別觀察了一下方向,絕對不能再像昨天那樣迷路了。我終於摸出了一條最清晰的道路,並強迫自己記住了兩邊的參照物。

回到幽靈客棧,我並沒有立刻就進去,而是走到了客棧旁邊的一處高地上。站在這裡裸露的岩石上,可以俯瞰幽靈客棧黑色的屋頂,還有更遠處的大海。我貪婪地呼吸著高處的空氣,讓自己的腦子變得清醒一些。

這裡還可以看到客棧的後門。忽然,我看到客棧的後門打開了。對,就是早上我跟著阿昌出來的那扇小門。但更讓我意外的是,從這扇門裡走出來一個陌生的女子。

一瞬間我就認了出來——是昨天上午在懸崖邊上的女人。

我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來,為了不被她發現,我伏下了身體。那30多歲的女人穿著一身黑衣,海風吹起她的裙擺,飄飄然如一團黑色的雲,徑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從高地上下來,悄悄地跟在她後面,始終與她保持著幾十米的距離。

她漸漸地遠離了客棧,來到一片荒涼的亂石叢中。這回我再也不能放過她了,不管她是人還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並高聲叫了起來:「對不起,我能和你談談嗎?」

顯然她吃了一驚,回頭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向前面跑去。

我緊緊地在後面追著,前面的地形越來越複雜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亂石間忽隱忽現。我爬上了一道陡峭的高坡,心跳也越來越快,不知道前面還會見到什麼。

她繼續向前跑去,但腳步變得凌亂起來,我甚至聽到她發出一聲奇怪的叫聲。

我一個箭步衝上去,緊緊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強勁的拉力,幾乎要把我整個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盡全力地把腳步站穩。這時候才發現,眼前就是懸崖絕壁,她的一隻腳站在峭壁上,另一隻腳已經騰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怕,當時要是我沒有牢牢站住的話,不單是這個神秘的女人,就連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聽著懸崖下面驚濤拍岸的洶湧澎湃聲,腦子裡瞬間掠過了許多畫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彷彿一輩子的經歷在幾秒鐘的時間裡回放了一遍。葉蕭,你有沒有這種經歷——在生與死的一剎那?

而那個女人也嚇壞了,她整個人癱軟在懸崖上,身體隱藏在黑色的衣服下,不停地起伏著。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不是通過照相機鏡頭,而是近在眼前。她是個頗有風韻的女人,最多30出頭的樣子,只是臉色變得煞白。

我冷冷地看著她,許久才說出話來:「為什麼要跑?」

但她比我想像得要堅強,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迅速地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恢複了那種高傲的神情。她後退了一步說:「你還比我小几歲,所以,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我沒想到剛才救了她的命,她卻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對我說話,我搖了搖頭說:「剛才我們差點沒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後面的話,那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她一下子把我說懵了,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緊接著又說:「不過,我還是要承認是你救了我,謝謝。」

我這才鬆了口氣,微微笑了笑說:「算了吧,也許我誤會你了。」

「誤會我什麼?」

「我怕你會跳崖自殺。」

可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過頭看著懸崖和大海,她低垂著那雙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自殺?不——至少不會是現在。」

我能聽出她話語里的意思,海風吹起了她的烏黑的頭髮,配合那身黑衣,與這陰沉的海天背景渾然天成。我不禁也後退了一步:「對不起。」

「我該走了。」她低著頭就要往下走去。

然而,我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彎柔軟而冰涼的,不停地扭擺著要掙脫,但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握住不放,我靠近了她問道:「你是誰?」

「放開我。」

「我看到你從幽靈客棧里出來的。還有昨天晚上——」

「別問了。」她總算掙脫了我的手,眼神也軟了下來了,她微喘著氣說,「你會知道答案的。現在我要走了,記住,不要再跟著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照她說得那樣,眼睜睜看著她離去,消失在一片亂石叢中。

我一個人站在高高的懸崖上,心裡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懸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線微光閃耀著。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陣暈眩,幾乎有了想要跳下懸崖的幻覺。對,你猜得沒錯,這是我的恐高症。或許,這種地方對任何人都會產生作用的,那些自殺跳崖者恐怕並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這種幻覺拉下去的。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地離開了這裡。

回到幽靈客棧,卻發現大堂里空空蕩蕩,只有阿昌一個人在。

但我並不在意,獨自吃完了午飯,便回房間去了。

一回到房間我又檢查了一下木匣,它還安然無恙。然後我回到了寫字檯前,雖然筆記本電腦壞掉了,但這些天一直在給你寫信,我又找回了用紙筆寫字的感覺,於是準備開始寫長篇小說。

葉蕭,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來幽靈客棧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田園的遺囑,把木匣送過來;二是為了我自己,獲得寫作的靈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說實話這木匣已經成為我的累贅,但我又不能隨便地處理它,如果把木匣丟在這裡棄之不顧,一定不是田園的本意,或許它在幽靈客棧里還有更好的歸宿,只是我現在還沒找到。

至於第二件事,我想我確實找到了一個好地方,自打來到幽靈客棧的第一天起,我就從這荒涼恐怖的環境中獲得了靈感。對於一個苦思冥想的作家來說,這簡直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來到幽靈客棧後,我一直在構思一個絕妙的故事。現在,它已經在我的腦子裡成熟了一大半,是時候把它寫出來了。

不過嘛,至於這部小說的內容是什麼,我暫且保密。但葉蕭你放心,總有一天你會讀到它的。

一直寫到下午5點鐘,窗外露出夕陽我才停了下來。說實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如此暢快淋漓地寫過小說了,那種在寫作過程中得到的快感簡直棒極了。我在窗邊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把自己的心神從小說里拉了回來。

這時候下去吃晚飯還早了點,於是我從旅行包里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書的名字叫《野性的證明》,作者是日本作家森村誠一,這是他的代表作「證明三部曲」之一,另外兩部你也一定知道:《青春的證明》和《人性的證明》。

其實,在離開上海之前,這本書就已經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後幾十頁。但我還是放不下它,就一起帶了過來。我看過這本書的同名日本電影,高倉健主演的,雖然劇情相差很大,但故事的核心還是一樣的。森村誠一筆下的男主人公,正適合高倉健來演——

一個絕望的男人,人性與野性並存於他的身上,獨自一人與周圍的黑暗抗爭。說實話,我確實被這部片子感動了。

幾分鐘後,當我讀到《野性的證明》最後的倒數第二章時,忍不住念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

「現在,味澤乘著殺戮的風暴,以不可抵擋的勢頭橫衝直撞。」他心裡覺得。長井洗劫柿樹村的那種瘋狂勁頭已轉移到自己身上。

對了!長井孫市的靈魂現在附到自己身上下,使那種瘋狂勁頭又捲土重來。

為了再砍倒一個而舉起斧頭時,越智朋子的面容浮現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面容重疊在一起。

你已化為幽靈。

被人忘記。

卻在我的眼前,

若離若即。

當那陌生的土地上。

蘋果花飄香時節。

你在那遙遠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也許那裡的春夏。

不會匆匆交替。

——你不曾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竊竊低語。

你悄悄地生病,靜靜地死去,

宛如在睡夢中吟著小曲。

你為今霄的悲哀。

撥亮了燈芯,

我為你獻上幾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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