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方法 第三十六章

「媽,你真該來看看,我的表演大獲成功。」

卡拉坐在椅子邊緣,雙手捧著溫熱的星巴克咖啡,紙杯傳出的溫度剛好與皮膚的溫度契合——譬如說她母親皮膚的溫度。依然粉紅,依然鮮艷。

「我一個人撐滿了全場,整整四十五分鐘,怎麼樣?」

「你……?」

這個字並非出自卡拉想像中的對話。床上的這個女人已經醒了,並聲音清晰地提出問題。

你。

但卡拉卻不明白母親說的是什麼意思。

它也許是:你剛才說什麼?

或是:你是誰?你為什麼在我房間里,還坐在這兒,好像我們認識似的。

或是:我聽見「你」這個字,但我不明白這個字的含義,可又實在不好意思問出口。我知道這個字很重要,但就是想不起來。你,你,你……

接著,她的母親看向窗外,看著攀爬的常春藤,說:「一切都會好轉。我們會平安度過的。」

卡拉很清楚,當母親處於現在這種狀況時,想和她對話只會讓自己沮喪氣餒。她說的這句話和下句之間沒有任何聯繫,有時一句話只說了一半,她會突然忘了要說什麼,然後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迷惑地陷入沉默。

因此,卡拉只能東拉西扯地說下去。她講述了剛剛表演過的「變形記」,又興奮地告訴母親自己如何協助警方逮到殺手。

忽然,母親的眉毛聽懂般地弓了起來。卡拉的心開始狂跳,傾身靠近母親。

「我找到那個罐子了。我從沒想到能再看見它。」

她的頭又深陷進枕頭。

卡拉攥緊拳頭,呼吸急促起來:「是我,媽!我!你看不見我嗎?」

「你?」

可惡!卡拉在心中對那個操縱這個可憐的女人,蒙蔽了她的靈魂的魔鬼大發雷霆。放了她!把她還給我!

「嗨,你好。」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把卡拉嚇了一跳。她在轉身之前,抬手巧妙地拭去臉頰上的幾滴眼淚,動作流暢得有如施展一次法蘭西落幣術。

「嗨,」她對阿米莉亞·薩克斯說,「你跟蹤我來了。」

「我是警察,乾的就是這個。」她走進房間,端著兩杯星巴克咖啡,一眼瞥見卡拉手中的紙杯:「抱歉,帶了多餘的禮物。」

卡拉把手上的杯子捏扁。裡面的咖啡已幾乎喝光了。她感激地接過薩克斯帶來的第二杯咖啡。「只要身邊有咖啡因我就絕不會浪費。」她立刻抿了一口,「多謝。你們晚餐吃得還愉快嗎?」

「很不錯。傑妮亞很有趣,托馬斯愛上她了,而且她也能逗林肯開心。」

「她總是能感染周圍的人,」卡拉說,「是個好人。」

阿米莉亞說:「演出一結束,巴爾扎克就飛快地把你拉走了。我來這裡只是想再次感謝你。還有,請你寫一張清單,我們會為你付出的時間付費的。」

「我從來沒想過錢的事。你向我推薦了古巴咖啡,這個報酬就足夠了。」

「不,你還是寫張清單,把它寄給我,我保證這筆錢一定申請得下來。」

「我是玩票性質的公務員,」卡拉說,「這個故事我今後一定會講給我的孫子……對了,我今晚剩下的時間都有空——巴爾扎克先生去會朋友了。我想去蘇荷區找朋友,你願意一起來嗎?」

「當然,」女警說,「咱們可以……」突然,她抬起頭,目光越過卡拉的肩頭:「您好。」

卡拉回頭一看,發現母親正好奇地打量這名女警,便注意看了一下她的眼神。「她現在並不是真正處於清醒狀態。」

「那是在夏天,」老太太說,「一定是六月,我敢確定。」說完,她又閉上眼睛,躺回原來的位置。

「她還好吧?」

「這只是暫時的,她很快就會清醒過來。有時候,她的神智的確有點好笑。」卡拉撫摸著病床上那位老婦人的胳膊,問薩克斯:「你的父母呢?」

「聽起來似曾相識,我有種感覺。我父親死了,母親住在布魯克林區,離我很近,近到超出我們應該保持的距離。不過我們正在……相互理解。」

卡拉很清楚,在母女之間,「理解」這個詞的複雜性有如國際條約,因此她不想多問——至少不是現在。今後總會有機會的。

一陣刺耳的嗶嗶聲突然在房裡響起,這兩個女人同時摸向腰間的呼叫器。真正響的是阿米莉亞那部。「我進來的時候把手機關掉了,大廳有告示說在這裡不能使用。可以借一下嗎?」她朝桌上的電話揚了揚頭。

「別客氣,用吧。」

她拿起話筒撥了號,卡拉則起身撫平母親床上的毛毯。「媽,你記得我們在沃里克的那家『床和早餐』旅店嗎?在那座城堡附近。」

你還記得嗎?告訴我你記得!

阿米莉亞的聲音:「萊姆?是我。」

卡拉還在一廂情願地和母親對話,但只過了幾秒,就被這位女警尖銳的聲音打斷了。「你說什麼?什麼時候?」

卡拉皺起眉頭,轉身看向阿米莉亞。而阿米莉亞也看著她,不停地搖頭。「我這就過去……我現在正和她在一起。我會告訴她的。」她掛斷了電話。

「怎麼了?」卡拉問。

「看來我還是不能和你一起去了。我們肯定漏掉了一個開鎖工具或鑰匙,結果威爾在拘留所打開了手銬,還想搶奪警槍。他已經被擊斃了。」

「哦,天啊。」

阿米莉亞向門口走去。「我現在要去現場勘驗了。」她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卡拉。「老實說,我一直很擔心他在受審期間的監禁安全。這個人實在太狡猾了。看來,這個世上有時還是存在正義的。啊,對了,別忘了寫賬單。不管你想收多少錢,記得都把它加上一倍。」

「康斯塔布爾那邊有消息了。」電話中傳來一個男人輕快的聲音。

「他去當私家偵探了嗎?」查爾斯·格雷迪挖苦地問。

他雖然挖苦,卻並不尖刻。他對喬·羅特沒什麼成見——儘管此人總是作敗類的代表——但畢竟他是辯護律師,而且打算避開他的客戶惹來的冗長的司法審判程序。更何況,他向來用誠懇和尊重的態度對待檢察官和警方。因此,格雷迪也報之以禮。

「是的,他真這麼做了。他打了幾個電話回坎頓瀑布,聯繫上了一些愛國者會的人。利用他們對上帝的敬畏,讓他們把事情查清楚了,看來是有一些舊會員誤入歧途。」

「是誰?巴恩斯?還是斯坦普?」

「我們還沒有談得那麼深入。我只知道他非常沮喪,他不停地說:『猶大、猶大、猶大』,說了一遍又一遍。」

格雷迪一點也不同情他,近墨者黑……他對律師說:「他知道我沒法讓他完全免除徒刑吧?」

「他明白,查爾斯。」

「你知道威爾死了嗎?」

「知道了……我得告訴你,安德魯知道這個消息後很高興。我相信他真的和那些想傷害你的人完全沒關係,查爾斯。」

格雷迪向來不會採納辯護律師的意見,即便是坦率的羅特也一樣。他又問:「所以,他已經有確鑿的消息了?」

「沒錯。」

格雷迪相信他。羅特並不是個你隨便說說就能糊弄住的人,如果他認為康斯塔布爾打算供出一些人,那麼這件事就肯定如此。當然,這對案情的明朗肯定有積極的作用。如果康斯塔布爾能提出有力的消息,讓當地的州警能針對愛國者會進行全面偵察和逮捕行動,這樣他就有信心可以放這名疑犯一馬。

對威爾的死,格雷迪的心情十分複雜。他對這件槍殺案件公開表示關切,並保證會用公正的態度看待它,但私下裡卻很高興這個混蛋被解決了。那個打算謀殺他們的殺手闖進他的公寓,侵入他妻子女兒生活的家,這讓他直到現在仍感到驚訝和憤怒。

格雷迪看著杯中的紅酒,多麼渴望能細細品嘗一番,但他心裡也很清楚,在接到這個電話之後,他必須先放下酒杯。康斯塔布爾的案子實在太重要,他得保持最清醒的狀態。

「他想和你面談。」羅特說。

這瓶紅酒是格利奇酒庄 的赤霞珠。出廠年份絕不會晚於一九九七。頂級葡萄園,上好的年份。

羅特繼續說:「你最快到拘留所需要多久?」

「半小時,我現在就去。」

格雷迪掛斷電話,對妻子說:「有個好消息:不必開庭了。」

路易斯,那位眼神仍充滿謹慎戒備的保鏢說:「我跟你去。」

威爾被擊斃後,朗·塞林托便大量減少了保護檢察官的人手,只留下路易斯一個人。

「不,路易斯,你留在這裡陪我家人吧。這樣我會更安心一些。」

他的妻子好奇地問:「親愛的,如果剛才那是好消息的話,那麼壞消息是什麼?」

「我大概會錯過晚餐了。」檢察官說,抓了一把金魚牌餅乾塞進嘴裡,然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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