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效果 第二十一章

明明這一秒還在,但下一秒就不見了。

這個紅球不可能從卡拉伸直的右手上直接移到她的耳後。

但事實的確如此。

而且,當卡拉從耳後把這顆紅球拿出來並拋向空中時,它根本沒有消失,而又從她彎起的左胳膊肘中冒了出來。

事實的確如此。

這是怎麼做到的?萊姆深感納悶。

卡拉已回到了萊姆的住處,在樓下的實驗室里等著阿米莉亞·薩克斯和羅蘭·貝爾回來。當梅爾·庫珀忙著把證物放上檢驗桌時,房間突然響起一張鋼琴爵士樂CD的樂聲——這是萊姆用他自己的小小手上戲法播放出來的。

此時,卡拉站在窗前,身上穿著薩克斯放在樓上衣櫥里的那件黑色T恤。托馬斯正在替她清洗上衣,想辦法洗掉她在集市上即興演出時,用亨氏五七牛排醬製造出來的血跡。

「這些是從哪兒來的?」萊姆問,用頭指向那幾個球。他並沒看到她打開皮包或把手伸進口袋。

她微笑說,這是她「變」出來的。萊姆皺起眉頭,發現魔術師還喜歡耍另一種戲法,總愛把不及物動詞當作及物動詞來用。

「你住哪裡?」他問。

「格林尼治村。」

萊姆點點頭,想起了過去的事。「以前我還沒離婚的時候,我們夫妻倆和大部分朋友都住在那裡,還有蘇荷和特里貝卡區。」

「我一般往北不過第二十三街。」她說。

萊姆發出一陣笑聲。「在我那個年代,第十四街才是非軍事區的開始。」

「看來,是我們這邊贏了。」她開玩笑說,手中的紅球不斷消失又出現,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接著,她開始做起即興雜耍表演,輪番在空中拋接這幾顆紅球。

「你的口音是什麼地方的?」他問。

「我說話有口音嗎?」她問。

「有一點兒。你的音調變化和別人不太一樣。」

「大概是俄亥俄州吧,中西部。」

「我也是,」萊姆告訴她,「我是伊利諾斯州人。」

「但我十八歲時就來這裡了,念的是布朗克斯維爾區的大學。」

「薩拉·勞倫斯學院,主修戲劇。」萊姆猜。

「英語系。」

「然後你喜歡這裡,就留了下來。」

「嗯,我曾經很喜歡這裡,所以才離開鄉下來到城市。我父親死後,我母親也搬了過來,為了離我近一些。」

她有個守寡的母親。這點和薩克斯一樣,萊姆心想,但不知道她與母親之間,是否也存在類似薩克斯和她母親之間的問題。薩克斯和她母親近幾年的關係改善了許多,但在她少女時期,她母親羅絲的脾氣卻相當暴躁、陰鬱、喜怒無常。羅絲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丈夫只想當一名警察,不明白自己的女兒為什麼完全不肯按她的期望做事。於是,這對父女很自然地建立起一種同盟關係,從而使得她們之間的情況更糟。薩克斯曾告訴萊姆,在那段關係惡劣的日子,車庫成為她和父親的避難所,在那裡,他們找到了一個有理可循的安樂世界:當化油器裝不上去時,必定是違反了某項可以理解的物理世界的法則——若不是機械出了故障,就是某塊墊圈切錯了大小。引擎、懸掛系統和傳動裝置並不會讓你陷入通俗鬧劇般的情緒,也不會私下嘀咕說你的壞話。即使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它們也不會責怪你的錯誤和失敗。

萊姆和羅絲·薩克斯見過幾面,發覺她是個迷人、愛嘮叨、性情古怪並極度以女兒為榮的女人。但他也知道,以前她們母女之間,絕對不是現在他所看到的這種關係。

「你們目前的關係好嗎?從她搬來之後?」萊姆懷疑地問。

「這聽起來很像情境喜劇的情節嗎?不,你猜錯了,我媽她人很好。她……呃,你也知道,就是媽媽嘛。她們當然會有媽媽們的做法,這是不會改變的。」

「她住在哪裡?」

「她住在療養院里,在上東區。」

「她生了重病嗎?」

「不嚴重,她會好起來的。」卡拉心不在焉地讓球在指節上滾動,然後翻進手掌。「等她好些了,我們要去英國,就我們兩個人去。我們要去倫敦、斯特拉特福德和科茲沃斯。我父母和我曾去過一次,那是我這輩子最美好的一次假期。這次再去,我要試試在左邊車道開車和喝溫啤酒的感覺,因為上次他們都不允許我做這些事。當然,那年我才十三歲。你去過英國嗎?」

「去過。我以前常和蘇格蘭場合作,也去那兒教過課。可是自從……呃,我好幾年沒去了。」

「魔術師和魔法師在英國比較受歡迎,不像在美國。他們那裡有悠久的歷史。我想帶我媽去看看倫敦的埃及宮,一百年前,那裡曾是全世界魔術師的中心。你也知道,這有點像朝聖之旅。」

萊姆看向房門口,沒見到托馬斯人影。「你幫我個忙好嗎?」

「沒問題。」

「我需要吃點兒葯了。」

卡拉看到牆邊有一些藥罐。

「不是這裡,是在那邊的書櫃里。」

「哦,看到了。哪一瓶?」她問。

「最旁邊那瓶,麥卡倫,十八年份的。」他低聲說,「如果你動作輕一點,不弄出聲來的話更好。」

「嘿,那你找對人了。羅伯特·胡迪說過,若想當成功的魔術師,就必須熟練三種技能:靈巧、靈巧和靈巧。」只一會兒工夫,幾乎在完全無聲和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萊姆的玻璃杯中便出現了大半杯充滿煙熏氣味的威士忌。即使托馬斯此時待在這裡,恐怕也不會發現卡拉偷偷替萊姆倒了酒。她插進一根吸管,然後把玻璃杯放在萊姆輪椅的杯架上。

「你也來點兒吧。」他說。

卡拉搖搖頭,伸手指著咖啡壺——她一個人就快喝光了一壺。「我的葯是這個。」

萊姆啜了一口威士忌。他仰起頭,讓那股灼熱的暖流深深流入喉嚨深處,然後消失。他盯著她的雙手,看著她拿著紅球做出一個個不可思議的動作,接著又啜了一口酒。「我覺得很棒。」

「棒什麼?」

「幻覺這個點子。」

你別他媽的這麼容易感傷,他對自己說。你一喝酒,就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但是,這種自知之明卻無法阻止他再喝一口威士忌,繼續說道:「你也知道,有時候,現實是很難讓人接受的。」同樣的,他也無法阻止自己在這個時候看了一眼自己無法動彈的身體。

此話一出他便立刻後悔了,同時也後悔自己剛才不該瞄自己的身體。他想改換話題,但卡拉卻不像一般人那樣立刻表現出同情和憐憫,而只說:「你知道嗎?我並不確定現實的成分到底有多少。」

他皺起眉頭,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

「我們一生中的絕大部分難道不是幻覺嗎?」她繼續說。

「什麼意思?」

「這麼說吧,過去的一切都成了記憶,對吧?」

「沒錯。」

「而未來的一切又都是想像。這兩者都是幻覺——記憶是不可信的,而我們又無法推測未來。唯一完全真實的,唯有此時我們所活的現在——可這又是不停地從想像變成記憶的過程。所以,你懂了嗎?我們一生中的絕大部分都是幻覺。」

萊姆微笑起來。身為一個科學家、邏輯學家,他很想從她的理論中找出漏洞,但還是失敗了。他不得不承認,她說的一點兒也沒錯,自己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對「過去」的回憶上,回憶意外發生前的生活,以及之後產生的巨大變化。

可是未來會怎樣呢?哦,對,他經常憧憬未來:除了薩克斯和托馬斯,沒什麼人認識他。他每天至少花一小時鍛煉身體——進行關節活動練習、去附近的醫院做水療、或者在卧室樓上的電動自行車上騎行鍛煉。這些訓練都對恢複神經和心臟機能有利,同時也有助於提高肌肉的耐力,並能提高免疫力,預防其他疾病。當然,他付出這些努力只為了保持身材健美,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他能康復的基礎上。

他又把卡拉的理論放在工作上:只要一有案子,他便不停掃描他那巨大的記憶庫,搜尋刑事鑒定的知識和曾經發生過的案例,以此來推斷疑犯可能藏身的處所以及下一步想採取的行動。

過去的一切都是記憶,未來的一切都是想像……

「當我們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她說著,在咖啡里加了一勺糖,「我得向你坦白。」

他又喝了一口酒。「坦白什麼?」

「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有一種感覺。」

啊,對了,他想起來了。那種目光,那最熟悉的「快從這殘廢面前逃走」的目光,而且配合著微笑表演。但還有比這更糟的事,那就是針對這目光和微笑而提出的「非常笨拙的道歉」。

她猶豫了一下,覺得有點難為情,然後才說:「我的感覺:真是個厲害的魔術師啊!」

「我?」萊姆驚訝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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