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知行錄之三 傳習錄下-5

此後黃以方錄

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餘力學文,亦只博學於文中事。」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只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只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當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已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慾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先生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裡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掃應對之說。先生曰:「洒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又曰:「我這裡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二句為問。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先生曰:「博學只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只是學之不已之意。」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失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慾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卻是兩個了?」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慾間斷,便是仁不能守。」又問:「心即理之說,程子云『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只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干。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於義,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獨,即戒懼。至於集義、博約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

以方問尊德性一條。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只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問致廣大二句。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慾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是事理之精微?」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蕩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只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髮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功,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只作一場話說,雖聽之亦何用。」

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逐通的。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復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而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治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

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先生曰:「亦是。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癢,恐終不濟事。回家只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亦覺不曾著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功,便多這些著想也不妨,久久自會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說效驗,何足為恃?」

一友自嘆:「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夫子說『性相近』,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於善則為剛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的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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