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知行錄之二 傳習錄中-1

錄先師手書,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書,吾師自謂:『天下是朱非陸,論定既久,一旦反之為難。二書姑為調停兩可之說,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錄為下冊之首者,意亦以是歟?今朱、陸之辯明於天下久矣。洪刻先師《文錄》置二書於《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復錄。其餘指『知行之本體』,莫詳於答人論學與答周道通、陸清伯、歐陽崇一四書;而謂『格物為學者用力日可見之地』,莫詳於答羅整庵一書。平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惟恐吾人不聞斯道,流於功利機智,以日墮於夷狄禽獸而不覺;其一體同物之心,譊終身,至於斃而後已:此孔、孟已來賢聖苦心,雖門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詳於答聶文蔚之第一書。此皆仍元善所錄之舊。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簡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詳於答文蔚之第二書;故增錄之。元善當時洶洶,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聞斯學為慶,而絕無有纖芥憤郁不平之氣。斯錄之刻,人見其有功於同志甚大,而不知其處時之甚艱也。今所去取,裁之時義則然,非忍有所加損於其間也。」

答顧東橋書

來書云:「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何言哉!復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系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來書云:「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為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詳,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瞭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來書云:「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衣,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復可疑矣。又雲「工夫次第不能不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歧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併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來書云:「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併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云「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側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來書云:「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為此心之量。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物格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貳、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知,存心養性為行乎?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雲「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又雲「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於「夭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已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貳,是猶以夭壽貳其心者也,猶以夭壽貳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貳其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本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貳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來書云:「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為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而為二矣。夫求理於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於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於吾之心邪?抑果在於親之身邪?假而果在於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在於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於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果出於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也。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為不可歟?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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