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應該從哪裡說起呢?這個故事就像博爾赫斯的圓形廢墟,一切都無始無終,我只能在這個圓形的軌跡上,任意地攫取其中某一點。

這本書是這樣開頭的——

對他來說,那個傍晚是致命的。

也許,在許多年以後,不管馬達將得到或失去什麼,他依然會這麼認為。在此之前,他對於自己人生中所必然要經歷的這個傍晚尚一無所知。如果那個傍晚他沒有出門,而是留在家裡看完那場令人索然無味的足球比賽轉播,那麼所有那些幾乎令他窒息的離奇恐怖的經歷,永遠都只能存在希區柯克的電影和斯蒂芬·金的驚悚小說里。

然而,在那個傍晚,卻似乎是命運中早已註定了的。

19點55分,馬達關掉了電視機,懸掛在窗前籠子里的那隻醜陋的鳥突然發出噪音般刺耳的響聲。這隻鳥叫得是那樣難聽,以至於馬達常常想要放掉它。不過,平時在晚上它是從來不叫的。他抬頭仰望窗外的天色,夜色已完全籠罩了這座城市,他的鳥卻還在一反常態地鳴叫著,它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焦慮,從聲嘶力竭的鳥鳴聲里,馬達可以聽出這隻可憐的小動物在對他發出某種警告,該不是要地震了吧?馬達對自己嘲諷著說,這座城市至少已經有三百年沒有地震過了。

鳥鳴一聲聲撞擊著馬達的心,他居然有了些猶豫,在思考了三十秒以後,馬達拿起了他的車鑰匙,打開了房門。

十分鐘以後,出租汽車司機馬達開著他的紅色桑塔納行駛到了馬路上。雨已經停了,前兩天的綿綿細雨使路面還有些潮濕,一向謹慎的馬達緩緩地開著車,同時注意著馬路邊有沒有生意可做。現在的計程車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了飽和狀態,像馬達這樣年輕而缺乏經驗的司機總是不停地開著空車到處亂轉。上個月的收入少得可憐,連汽油費都得省著點花了,他不能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

行駛在夜晚的街頭,馬達總是覺得有一些黑影在路邊晃動,好像隨時準備撞到他的車頭上,兩年前的那個惡夢又要涌到眼前了。他有些噁心,猛地搖了搖頭,也許是這幾天熬夜開車太累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可以拐彎,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在路口猶豫了幾秒鐘,身後的車子已經催促著鳴喇叭了。馬達有些莫名其妙地慌亂,他幾乎不加思索地把方向盤向右打去,拐進了一條稍微狹窄的馬路,以擺脫後面那些催命鬼似的傢伙。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男人出現了。

馬達是從眼角的餘光才發現他的,那個男人穿過行道樹叢,來到了馬路邊上,看不清具體的長相,只有一個黑色的影子似乎與夜色糾纏在一起,以至於馬達還一度把他當作一個幻影。然而所有的幻影終究要變為現實,馬達的直覺告訴自己,那個男人似乎是要叫計程車,於是馬達停在了他的面前。

那個男人點了點頭,拉開了馬達的車門,坐在了前排的座位上。

這個時候馬達才終於看清了他。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穿著一套非常體面的西裝,手裡拎著黑色的公文包,烏黑的頭髮修理地很好,他有一雙讓人難以忘記的眼睛,兩個瞳仁里閃爍著深邃的目光。他以一種獨特的沉悶鼻音說:「去安息路。」

「安息路?」馬達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條馬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是在市郊嗎?」

「不,一條很小很小的馬路,在江邊公園的後面。」

「嗯,我知道了。」馬達點點頭,打開了計價器,向前駛去。

幾分鐘以後,擋風玻璃上出現了一些雨點,又下雨了,馬達注意到馬路兩邊的樹葉開始搖曳起來,這又將是一個風雨之夜。車開得很不順,幾乎每一個路口都能碰上紅燈,路面越來越滑,馬路兩邊黑沉沉的讓馬達有些緊張,他只能盡量小心地開車。漸漸的,車窗被雨點模糊了,他打開了刮雨器。雨又大了一些,水簾從車頂瀉下,又被刮雨器打散,不斷地划出兩道扇形的軌跡。

馬達一邊開車,一邊用側光注視著身邊的男人。平時馬達不太注意乘客的模樣,除非是特別迷人的女乘客,但今天這個男人卻給馬達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尤其是那雙眼神。馬達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他看得出那個男人似乎顯得有些緊張,儘管那個男人表面上一直裝出一副安然自若的樣子。

忽然,那個男人意識到了馬達在偷偷觀察他,於是他轉過頭,望著右車窗的外面。馬達又把目光對準了前面,到目的地大約還要開十幾分鐘,馬達打開了收音機,不斷調換著廣播電台的頻率。他不是那種喜歡和乘客說話聊天的司機,通常在這種時候,他會用聽電台的方式消磨車廂內沉悶的氣氛。今晚電台里的內容很無聊,當馬達調到一個正在播放鋼琴音樂的頻率時,他身邊的那個男人忽然說話了:「就聽這個吧。」

音響里播放的是李斯特的鋼琴曲《秋日私語》,馬達覺得這段旋律非常優美,也非常熟悉,只是他叫不出曲名。隨著李斯特的鋼琴聲,桑塔納行駛在黑夜的馬路上,雨水繼續沖涮著車窗,刮雨器在馬達的眼前來回掃動,他有些放鬆了。而身邊那個衣冠端正的男人似乎也不再像剛才那樣緊張了,男人鬆了松脖子上的領帶,轉了轉頭頸,幾乎閉起了眼睛,沉浸在音樂里。

終於,馬達駛到了江邊公園旁的馬路,他沿著公園的圍牆邊上開著,這裡的夜晚異常幽靜,四周幾乎沒什麼行人和車輛,公園裡高大的樹木把茂密的枝椏伸出圍牆,幾乎擦著馬達的車頂。

「該打彎了。」男人提醒了馬達一句。

馬達果然發現了前面有一條不起眼的小馬路,在自己的車燈照射下依稀可以看出寫著「安息路」的路牌。馬達左轉彎拐進了這條他從來沒有來過的安息路,接著看了看身邊的男人,對方沒有停下的意思,於是馬達繼續向前開去。

電台里的鋼琴曲在繼續,馬達向這條馬路的兩邊望去,幾乎連一絲燈光都看不到,也沒有任何行人和車輛的蹤跡,就好像闖進了一塊荒廢多年的停車場。馬達覺得非常奇怪,這種地方還會有人來?而且是下雨天的晚上。

「好了,就停在這兒吧。」

馬達終於吐出了一口氣,停了下來,記價器顯示車費32元。

那個男人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沒有零錢。」然後,給了馬達一張100元的鈔票,馬達早就備好了零錢找給了他:「要發票嗎?」

「不用了,謝謝你。」

那個男人似乎還十分留戀電台里的鋼琴曲,現在放的是《直到永遠》,他在付完錢以後又足足在車裡聽了半分鐘。而馬達的臉皮一向很薄,也不好意思趕他走。當這首曲子放完以後,那個男人才很有禮貌地對馬達說:「不好意思。」

然後,他下了車。

馬達看著那個男人很優雅地關好了車門,然後冒著雨向一棟房子跑去,夜雨之中,馬達看不清那棟房子,只覺得那房子有一股陰森之氣,看不到有任何燈光的跡象。

電台里,下一首鋼琴曲又響起來。馬達把頭仰靠在座位上,靜靜地聽著音樂混和雨點兒擊打在車玻璃上的聲音,然後,他看了看錶,正好是21點15分。

不知道那場足球的比分是多少?馬達忽然又想到了出門前剛看到一半的那場沉悶的球賽,他對自己苦笑了一下。

馬達一向不喜歡走回頭路,於是繼續向前開去,向前開了幾百米,忽然,在馬達的眼前出現了一道牆,車燈照亮了牆上的水泥,在飛濺的雨水中發出一片慘白的刺目反光。

「糟糕。」馬達急忙猛踩油門,輪胎很滑,在離牆不到一米的地方才停住。他的心口砰砰亂跳,趴在方向盤上深深呼吸了一口,真沒想到這條該死的安息路原來是條斷頭的死路,怪不得這路名這麼晦氣。馬達又看了看四周,確實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回頭。他關掉了電台,車廂里的音樂聲戛然而止,然後把車緩緩地往後倒,掉轉車頭,照著來時的原路返回。

夜雨,越來越大。

馬達小心地把著方向盤,注視著前面的路況,夜雨里一片模糊,刮雨器不停地打著雨,但似乎無濟於事。當他開到剛才停車下客的地方時,忽然,從雨幕里鑽出一個黑影。

當雨中的黑影靠近車子時,馬達才藉助著車燈看清了那個人的輪廓,應該是一個男人的身形,幾乎是小跑著、手舞足蹈著、跌跌撞撞地直衝向馬路。

那傢伙瘋了嗎?

眼看那個人就要撞在車子上了,馬達的心口撲撲撲地亂跳,他再一次猛踩剎車,幾乎就在車子停下來的那一剎那,那個人一下子撲到了馬達的擋風玻璃上。

天哪,就是他!

馬達睜大了恐懼的眼睛,隔著擋風玻璃,還有玻璃上的雨水,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個人的臉。

現在可以確定,眼前撲在車窗上的這張臉,就是剛才坐著馬達的計程車來到這裡的那個男人。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渾身是血。

這些鮮血與馬達的車子無關,而是來自那個男人身上的那一道道深深的銳器傷口。隔著擋風玻璃,他正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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