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窗外的夜色已經深了,外面什麼也看不到,就像一片黑色的大海。葉蕭依舊守在白璧的病床旁邊,靜靜地看著她。

白璧還在熟睡著。幾個小時前,她吃了一些東西,然後就這麼睜著眼睛,一言不發地躺著,過了很久才睡著。葉蕭覺得白璧醒來以後發生了某些變化,他也說不清是什麼變化,也許是驚嚇過度。毫無疑問,在藍月跳樓前的那晚,白璧一定見過她。她對白璧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又是什麼原因使白璧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葉蕭是在藍月跳樓以後不久,踢開了白璧的房門,然後就發現她躺在地上,他立刻就把她送到了醫院,醫生說她並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處於昏迷之中,但是經過檢查,她的身體還是很健康,沒有什麼內外傷。

現在她依舊靜靜地睡著,就是臉色比過去更蒼白了,依然在輸著液,但她醒來以後,醫生表示她沒有什麼大問題,過幾天就能出院了。這才讓葉蕭稍微安下了心,他又想到了藍月在天台上對他說過的話,他有些後悔,為什麼當著藍月的面承認自己對白璧的心思呢?也許是藍月身上有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讓人把自己的心事全都說出來。

這些天,他都一直陪在白璧的身邊,他請了假,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這已經是他的責任了。其實,他並不希望得到什麼回報,只是想讓自己的心更安穩一些。但是,眼前忽然又浮現了藍月的眼睛,她在跳樓前的微笑,她伸開的雙手,十字架般的姿勢,然後,一步之外,已是人鬼兩隔了。她為什麼微笑?在死以前。葉蕭不得不承認,她的微笑是那麼美,如果能夠被照相機拍下來,也許是一張經典的攝影作品。可是,僅僅幾秒鐘以後,她就從天台上墜落到了地面,葉蕭不知道她落地的時候,還保持著微笑嗎?難道,這是她自己安排好了的嗎?藍月給他打電話,其實正是要把他引來,這也許都是藍月早已預謀好了的。然後再在門口貼一張紙,讓他到天台上來,顯然,這也是她精心選擇好的地方。

想著想著,葉蕭忽然明白了,其實,並不是自己抓到了藍月,而是藍月在向他自首。但是,藍月卻當著他的面,跳下了6層高的天台。表面上看,是自己贏了,藍月走投無路被迫跳樓,她輸了。其實恰恰相反,是藍月贏了,而葉蕭輸了。所以她才會在那個瞬間留給他一個永遠難以磨滅的微笑。是的,她贏了,她以自己的死,獲得了對葉蕭,或者說是對人生的勝利。是這樣嗎?

葉蕭忽然想起了過去看過的一部美國影片《七宗罪》。除了最後部分,整部影片大部分都是處在陰霾的大雨之中。一個黑人老警官過七天就要退休了,另一個年輕的警官是他最後一個搭檔。這時發生了一起連環兇案,罪犯在現場分別留下了「饕餮」等字樣,這正是《聖經》中所講的「七宗罪」——饕餮、貪婪、懶惰、憤怒、驕傲、淫慾和嫉妒。最後,罪犯自首了,他將兩名警官引到荒野中,並託人送來一個包裹,包裹中竟然是那個年輕警官愛妻的頭顱,狂怒的年輕警官開槍打死了罪犯,並最終完成了「七宗罪」的最後一宗——憤怒。是的,那個罪犯雖然被打死了,但罪犯贏了。葉蕭還記得那個黑人老警官高聲地呼喊著,叫年輕人不要開槍,一開槍警察就輸了,罪犯就得逞了。但是,憤怒的年輕警官還是開了槍,最後成為兇手計畫的執行者。在影片的結尾,那個黑人老警官說了一句讓葉蕭至今仍記憶猶新的話——「海明威說過:『這個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們為它而奮鬥。』我只同意後半句。」

葉蕭的身體忽然有些發抖,如果自己不上到天台,如果自己不是因為憤怒而靠近藍月,她會跳下去嗎?也許還是會的,但是,也許她的目的就是要在他的面前跳下去,如果遠遠地離開她也許就不會有事了。他忽然覺得自己也犯下了七宗罪中的一宗——憤怒,就和影片里那個失去了自己愛人處於極端痛苦與憤怒中的年輕警官一樣。是的,當時他很憤怒,當看到藍月那副樣子的時候,他以為白璧已經死了,他還想到了羅周,他最好的朋友,心裡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復仇。是憤怒,使自己失去了理智,最終成全了藍月最後那一步的後退。

他的耳邊似乎又迴響起了藍月死前所說的那最後一句話——「木依奧,木依奧,你在呼喚著我。你告訴我:死亡——只是開始。」那聲音是多麼恐懼,他覺得整個世界都被這鋪天蓋地的聲音所覆蓋著了。

死亡,真的只是開始嗎?那麼,從哪裡開始呢?他不理解,但他又有了些可怕的聯想,還有,那個「木依奧」,《魂斷樓蘭》演出的時候,她也是呼喚著這個詞發出的詛咒,結果蕭瑟就死了,這一回,她的「詛咒」又給了誰?難道這一次的詛咒恰恰是給她自己。

藍月說她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到了,她已經沿著命運的軌跡抵達了應該抵達的地方。那麼她最後完成的事情是什麼呢?葉蕭看了看病床上安靜地躺著的白璧,忽然覺得眼睛有些恍惚,他不願意再多想了。

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白璧,直到發現白璧緊閉著的眼皮開始有了些變化。他看到白璧的眼球在眼皮下不斷地轉動著,頻率很快,他明白,通常人在做夢的時候眼球都會劇烈轉動的。白璧正在做夢,她夢到了什麼呢?葉蕭看著她緊閉著的眼睛,眼皮底下隱藏著的那雙眸子似乎不太安分,而且她的雙眼和眉毛附近的皮膚也在扯動著。她的表情也有些不同尋常,說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葉蕭又發現她的嘴唇也開始嚅動了起來,最後像是在喃喃自語。她在說夢話?葉蕭俯下了身子,把耳朵靠近白璧的嘴唇,她的聲音非常輕,但葉蕭還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些話——

「孩子,我的孩子。」

葉蕭一開始懷疑自己聽錯了,但他又繼續聽了一會兒,確實是有這些話,儘管白璧大部分的夢話他都沒有聽明白,但這幾個字是確鑿無疑的。不過是夢話而已,葉蕭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了,而且偷聽別人的夢話有窺人隱私之嫌,他又把身子抬了起來,還是正襟危坐地看著白璧。

一陣風忽然吹過他的後頸,一股涼意直鑽入他的身體深處,還掠起了白璧散落在枕頭上的長長的黑髮。怎麼回事?葉蕭回過頭,發現窗戶忽然被打開了,寒風正直往裡鑽。他想起自己明明是關好了窗戶的,他有些疑惑地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一片茫茫的黑夜,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眼前掠過。他的心跳忽然加速了,前面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也許正隱藏著什麼,葉蕭不願多想,他匆匆地重新把窗關好。病房裡又安靜了下來,他回過頭,看了看病床上的白璧,然後,低下了頭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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