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葉蕭開著車駛近蘇州河的時候,夜幕已經早早地降臨了,他加快了速度,但是沿河的路不寬,迎面而來的車又多,他只能不斷地按著喇叭。當終於來到羅周家的樓下,打開車門走出來的時候,發現樓下圍了很多人。現在天氣很涼了,又是吃晚飯的時候,卻在樓下的寒風裡圍著這麼多人,這令葉蕭很奇怪。他本來不是一個喜愛湊熱鬧的人,過去碰上這種事,都遠遠繞過,但現在他是一個警官,出於職業的習慣,他還是使勁地擠進了人堆里。

在人群的中央,人們圍成一個小圈,在小圈裡,仰面躺著一個人。樓下有一盞路燈一直亮著,使葉蕭看清了這個人的臉,瞬間,他的心沉了下去,就像整個人在大海中沉沒了一樣。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輕輕地呼喚出了地上那個人的名字:「羅周。」

羅周靜靜地躺在地上,那張熟悉的臉慘白慘白的,全身一動不動,睜著一雙寫滿恐懼的眼睛,看著已經變黑了的天空和滿天星斗。鼻子里流著血,源源不斷地,而且耳朵和嘴巴里似乎也有血液往外溢出。在他的腦後,鮮血正緩緩地流淌著,就像一條條紅色的溪流,分岔再匯聚,匯聚再分岔,在水泥的地面上奔流著,最後變成紅色的血泊漫流著。這些血液把羅周衣服的後半部分也染紅了,使得羅周看上去正在一塊血紅色的幕布前演著戲。

葉蕭有些激動,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儘管他並不害怕這種場面,但是,當這種事情降臨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的時候,他還是產生了一些憤怒,他在心裡狂亂地叫著:這是誰幹的?但他的第一步應該是看一看羅周是否還活著,於是立刻就蹲了下來,摸了摸羅周的頸動脈,什麼都摸不出,毫無疑問,羅周死了,但身體還是熱的,他一定剛死不久。

葉蕭回過頭大聲地問著周圍的人們:「這是誰幹的?」

「是他自己。」一個膽大的指著躺在地上的羅周回答。

「你說什麼?」葉蕭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是他自己從樓上跳下來的,我們路過這裡,忽然聽到天上有什麼東西掉下來,然後就看到他從樓上摔下來砸在地上。」

「是什麼時候?」

「大約也就是三四分鐘以前吧。我們已經撥打了110報警。」那人的話音未落,葉蕭已經聽到了警燈正向這裡呼嘯而來。

葉蕭對大家說:「我是警察,請大家不要破壞現場。對不起,先讓一讓,我上去看看。」

人群中閃開一條通道,葉蕭穿過通道跑進了大樓,他按了按電梯,樓下物業的人卻對他說今天下午電梯已經壞了。葉蕭心裡暗暗地咒罵了一聲,然後猛吸一口氣,跑上了樓梯。在公安大學讀書的時候,他曾經得過登樓比賽的冠軍,他現在就像是在比賽一樣,向頂樓的終點猛衝上去。只用了1分多鐘,他就衝到了頂樓,也顧不得多想,用盡全力,一腳蹬開了羅周的房門。

房間里有股女人的味道,葉蕭能聞出這味道,並且他知道這味道屬於誰。客廳里沒有人,廚房裡沒有人,衛生間里也沒有人,最後是羅周的卧室。卧室里開著燈,窗戶也大開著,一陣寒風吹了進來,讓葉蕭的背脊一陣發抖。卧室里顯得非常零亂,桌子上一碗吃到一半的速食麵,還在寒風裡冒著熱氣,電腦也還開著,正處於桌面狀態。但是,最令葉蕭感到意外的是,在卧室里,正對著窗戶的那面牆上,正掛著那幅《魂斷樓蘭》的演出海報。

葉蕭知道這幅畫是白璧所畫的,畫中的女子抱著一顆男人的頭顱,以一種攝人魂魄的目光看著前方。葉蕭也把目光轉到了畫中女子所看的方向,那是窗外,一片黑糊糊的天空點綴著星光,還有蘇州河對岸的萬家燈火。上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還沒有看到這幅海報,葉蕭明白,帶來這幅海報的人是誰?他站到了海報的面前,面對著畫中女子的那雙眼睛,一剎那間,他的心猛跳了一下,忽然覺得畫里女人手中抱著的那顆男子的頭顱就是他自己的。

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感覺,他用力地搖了搖頭,卻絲毫無濟於事,卻彷彿覺得那畫里的女人要從畫中走出來一樣。於是葉蕭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寒冷的晚風吹得他的後腦勺直發麻,他知道這一切都出自於人的本能。當人處於極度的恐懼之中,發現一個捧著人頭的女人就要從一幅畫里走出來的時候,這種對恐懼逃避的本能就全都釋放了出來。他看著那個女人,又往後退了一大步,忽然覺得一股力量猛地在拉著他的身體往後倒去,他的身體幾乎失去了平衡,但腰部被什麼東西頂了一下。風從身後吹來,頭髮亂成一團,全身都幾乎麻木了。

他現在明白了身後是什麼——死亡。葉蕭的身後就是死亡,只要他的身體再往後,完全失去平衡,他就會被地心引力拖下去,從這頂樓的窗口墜入地獄。他回過頭,看見自己的腰正緊緊地頂在窗台上,而頭則後仰著伸出了窗外,如果不是這窗檯,恐怕此刻他就要與羅周相會於另一個世界了,現在他才明白了羅周為什麼會跳下去。他把頭從寒冷黑暗的窗外轉了回來,又重新看著那幅海報里的眼睛。葉蕭突然明白,面對這樣一雙眼睛,羅周是無法抗拒的,從窗戶跳下去,是唯一的選擇,這也是為什麼要把這幅海報掛在面對著窗口的牆壁上的原因,這簡直就是謀殺,掛在那堵牆上,就等於宣判了羅周死刑。葉蕭大口地喘息著,剛才自己也是與死神擦肩而過。他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全沒了,蹲了下來,躲在窗檯的陰影下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身體恢複了一些熱量,葉蕭又站了起來,他不想再看那幅海報,果然是噩夢,他曾對白璧說過,看到這幅畫,就會想到噩夢。可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幅描繪了噩夢的畫竟然是出自於白璧的手筆?他又轉向了窗戶,向樓下望去,樓下的路燈照亮了那一圈人,許多警察圍繞著羅周的屍體忙碌著。太遠了,他看不清羅周的臉,在他的想像中,羅周正仰面看著頂樓窗戶里的他。

葉蕭給局裡的同事打了一個電話,然後靜靜地坐在窗邊等著他們的到來。他重新抬起頭看著那幅畫,他覺得自己似乎在與畫中的那雙眼睛進行著某種交流,但他的雙手卻依舊緊緊地抓住窗沿,生怕什麼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漸漸地,羅周的臉龐又浮現在了他眼前,於是,他想起了少年時光,想起了自己在那個時候的夢想。

窗戶依舊敞開,寒風讓他的身體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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