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葉蕭來了。

白璧今天化了一些淡妝,雖然淡到幾乎看不出的程度,但她還是費了好些時間,在鏡子面前站了一會兒,看著自己嘴唇的顏色。自從江河死了以後,她還沒有認真地化過妝,最多有時只是草草地抹一抹而已,甚至沒有仔細地照過鏡子,她懷疑自己如果變得老了恐怕自己還不知道呢。不過,現在她覺得鏡子里的自己還照樣年輕,身段也還不錯,她還只有23歲,為什麼顧慮那麼多?葉蕭的電話是早上8點打來的,說他10點要來和她談談關於案情的進展。那個瞬間,白璧拿著電話的手忽然一抖,葉蕭在電話里的聲音似乎也隨之而起了變化,她想起了那張熟悉的臉。

當葉蕭按響的門鈴聲響起的時候,白璧不急不忙地從鏡子前走出來,為他打開了門。白璧忽然覺得眼前的葉蕭的氣色變得和剛從羅布泊回來的那晚的江河一樣了,她淡淡地說:「對不起,我的任性一定使你更累了。」

「算了,別提這個了。」葉蕭的語氣有些鬆懈。

白璧立刻給他倒了一杯飲料,葉蕭看到她手裡端來的飲料,忽然一下子覺得特別口渴,於是他沒怎麼客氣,先喝了一大口,然後說:「謝謝你。首先告訴你一件事情,林子素死了。」

「真相大白了嗎?」白璧立刻聯想到了什麼。

葉蕭神情凝重地回答:「不,恰恰相反,更加混沌了。林子素攜帶著許多重要的文物潛逃,企圖偷渡出境,但是在偷渡船上,他意外死亡,就和江河他們一樣,而且奇怪的是,他是戴著那副金色的面具死的。」

「就是我見到的那一副面具?」

「是的,就是那一副金面具,後來船隻偏離的航向,又回到了郊外的海邊灘涂上並擱淺,於是就被發現了。上次你說在考古研究所的晚上所見到的那個戴金面具的人,應該就是林子素吧,就在那晚的第二天一早,我在江河出事的那間房間外的泥土裡發現了一雙腳印,做成石膏模型後比對了林子素的鞋子,確認那就是林子素的腳印。」

白璧輕嘆了一聲:「我還以為,林子素才是真正的元兇。」

「不,不可能是他。林子素只是一個利用職務之便,盜竊並走私文物的無恥小人而已。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了,我已經夠麻煩了,不想再看到一個犧牲品。」

白璧聽著葉蕭急促的話語,和他的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忽然覺得心裡一陣潮濕,她輕聲說:「可是,如果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我這一輩子,也許將永遠生活在恐懼里。」

「你恐懼什麼?恐懼江河嗎?是因為你在電腦里和死去的江河對話過?」葉蕭忽然微微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讓白璧很奇怪,有些莫名其妙。葉蕭繼續說:「告訴你吧,與你對話的並不是江河,而是一個程序。」

白璧搖搖頭。

葉蕭問她:「我問你,江河對電腦和軟體是不是很精通?」

「是的,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喜歡鑽研這方面,還有軟體工程師的證書,有一家軟體公司甚至打算高薪聘請他,不過他還是喜歡考古,繼續從事自己清貧的事業。」

「這就對了。我已經把江河的那台電腦搬到我們局裡去了,仔細地研究了他的電腦硬碟里的內容,發現了一個對話軟體。這個軟體毫無疑問應該是江河自己設計的,我得承認,江河確實有很高的智商,他的軟體設計簡直是天衣無縫,使你誤以為在電腦上和你對話的就是江河本人。其實,不管任何人,只要打開那個叫『白璧進來』的系統,都會被電腦以為是你,都會彈出你所看到的江河的第一段話。這些天,我已經試驗過許多次了,每次進來的第一段話都是這幾句。然後我就會鍵入一些以你的口氣和角度出發的話,比如什麼『江河我很想你啊』、『你為什麼離開我』、『你究竟是怎麼死的』,然後,電腦里就會自動以江河的口氣和角度出發進行回答,通常回答都是這樣的『白璧,你快忘了我吧』、『這是一個錯誤,一個早已經釀下了的錯誤,這個錯誤的結局就是死亡』。」

「別說了。」白璧忽然有些激動,她打斷了葉蕭的話,低下頭,肩膀有些顫抖。

「我說得沒錯吧。」葉蕭忽然覺得自己今天的行為對白璧來說實在有些殘忍,但他必須要把真實的事情告訴她,「白璧,我知道我這樣說你會很痛苦,但是我不能讓你永遠沉浸在虛無縹緲的希望與幻想里,我想把你解救出來。」

白璧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葉蕭繼續說下去:「江河設計的這套軟體實在是太完美了,已經具有了人工智慧,能夠對你所打入的每一句話進行分析,然後進入江河建立好的模擬思維繫統進行『思考』,就像是人類的大腦。然後根據『思考』結果,按照他預先設計好的回答方案,從他的內部資料庫里調出辭彙和句子反映在電腦屏幕上,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問一答,這是多麼完美的人機對話啊。是的,我對於你相信自己是在和江河對話一點也不懷疑,因為這個系統設計得實在太巧妙了。江河的人雖然已經死了,但是他的心血恐怕都凝結在這個系統里了,從這個角度而言,通過這個系統確實可以實現和江河的虛擬交流。當然,這只是對你而言,對於江河而言,身後之事,是再也看不到了。而智者只有在活著的時候運用智慧,才可以使自己永遠存活在他人的心裡,因為他可以使別人在他死後依然紀念他,甚至,愛他。這也是為什麼有些人雖然死了千百年,人們還記著他,從某種意義來說,他的靈魂必須寄居在別人的心裡。江河不是什麼名人,但他至少可以運用智慧讓你永遠牢記他,永遠活在你的心裡。」

葉蕭滔滔不絕地說著,看著白璧,總有些於心不忍,但是,他必須要把這些話說出來,他又喝了一大口飲料,同時悄悄地注意著白璧。

白璧終於說話了:「可江河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葉蕭接著說:「也許,他早就設計好了這個軟體系統,當他預料到了自己可能會死的時候,就把預備對你說的話全都輸入進了這個系統。這是他精心準備好了的,可惜的是,他是在為自己的死亡做準備,我真為他感到悲傷。」說到這裡,他的眼前又浮現起了在解剖台上見到江河的那個瞬間,當時他居然誤以為是見到了自己被開膛剖肚。此刻,江河的臉漸漸地清晰起來,他終於又分不清了,究竟哪一個是自己,哪一個是死者。

「既然,他有那麼多話,為什麼不親口對我說?」白璧輕聲地問。

「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因為江河不想讓你捲入他已經捲入的事情,他想讓你遠離那個地方,不再接近任何危險。當然,事與願違,他這樣做只能使你更加大膽地闖入考古研究所去冒險,這也許是江河事前沒有想到的,不過至少他猜准了你一定會來看他的電腦。」

白璧不知道該怎樣說,她想起了那晚在考古研究所里,電腦里的「江河」承認了與蕭瑟發生過的關係,原來江河什麼都想到了,他把一切該說的話都準備好了,就等著白璧發現以後來與「他」對話。

葉蕭繼續說:「白璧,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知道余純順嗎?」

白璧忽然感到什麼東西擊中了她的心臟,她點了點頭問:「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那兩句話。」葉蕭的語氣忽然變得非常肅穆。

「哪兩句話?」

「天空未留痕迹,鳥兒卻已飛過。」葉蕭緩緩地念出了這兩句。

白璧的肩膀一陣抖動,她迴避著葉蕭的目光,眼前似乎又出現了18歲那年所見到的留著鬍子的男人,還有那個在馬路上掩面而泣的夏日。

葉蕭接著說:「江河在他設計的軟體系統的一開頭用了這兩句話。這是探險家余純順的名言,他一定知道余純順,而且很喜歡這兩句話,是嗎?」

「我不知道江河是否知道余純順,但是,我曾經見過你所說的這個人。」

「真的嗎?」葉蕭沒有想到。

白璧點了點頭,她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抬起頭,陽光透過玻璃照射在她幾乎透明的皮膚上,在葉蕭的視線里顯得有些晃眼,就像是某種特殊的攝影方法製造出來的藝術照片。她緩緩地說:「那是在1996年,有一天,我從報紙上知道余純順回到了上海,並且正在一些學校里進行講座,所以我專程去聽過一次。」

葉蕭的心裡忽然有些激動,一些陳年舊事湧上了心頭,他多想把自己當年對余純順的崇拜和做一個旅行家的夢想說給白璧聽,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安靜了下來,平靜地說:「說下去,我想聽聽。」

「沒什麼好說的,當時我才18歲,只會胡思亂想。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心血來潮地去聽余純順的講座,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有一種孤獨感吧。你知道,我的父親早逝,母親又長年住在精神病院里,所以,才對余純順的徒步走遍中國的壯舉產生興趣,他一個人在荒涼的西部徒步旅行,一定也是孤獨的。而且……」白璧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不說了。

「說下去啊。」

「沒了,就這些,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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