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白璧的母親依舊靜靜地坐在長椅上,神態安詳,目光柔和,她緩緩地抬起頭,望著天上飛過的鴿群,然後輕輕地說:「你瘦了。」

「沒關係,最近發生了一些令人煩惱的事情。」回答的人是文好古,他非常少見地穿了一件西裝,坐在白璧的母親身邊,看著她的眼睛。

「為什麼這麼看著我?」白璧的母親微微一笑說。

「不,只是覺得你在這麼多年裡,沒有多少變化。而我,則已經老了。芬,你還記得我們和正秋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秋風吹過安靜的花園,在假山下減慢了速度,輕輕地掠動了她依舊烏黑的頭髮,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花圃里幾朵最後綻開的花,幽幽地說:「當然記得,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我們都只有19歲,你和正秋都是那時候最優秀的男孩子。」

「不,我算什麼優秀,只有正秋是最好的,他比我幸運得多。知道為什麼說他比我幸運嗎?因為他娶到了你,芬。」

她忽然有些難過,匆匆地說:「別說了,他幸運嗎?他40歲就死了。」

「不,他解脫了。」文好古用帶著羨慕的口吻說,「而我則留了下來,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繼續承受痛苦,變老,變醜,直到死亡的降臨。而正秋則在另一個世界永遠享受幸福,芬,你說到底誰更幸運?」

「我不知道你們誰更幸運,但至少,我是不幸的。」

「對不起,芬。」文好古淡淡地說。

「夠了,別說這些了,你說最近發生了一些令人煩惱的事,是不是因為江河的死?」白璧的母親忽然問他。

「嗯,原來白璧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你了。原本就在這幾天,你就可以見到女兒結婚了,那一定可以使你很高興,而現在,你卻要和女兒一塊兒承受痛苦了。」他輕嘆了一口氣。

「女兒還向我打聽過20年前我和她爸爸去羅布泊考古的事情。」

文好古的神情一下子變了,他很緊張地問:「芬,你告訴她了嗎?」

她搖了搖頭,輕輕地說:「我只說到我們從樓蘭古城回來,後來我忽然想起了那件可怕的事,精神立刻崩潰了。知道嗎?別看我現在這樣一切正常,但一旦受到刺激,就立刻要發病了,一發起病來,自己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對你不公平。」文好古的表情很難過,自言自語地說。

「算了,那麼多年過來了,我早就習慣了,研究所里最近還好嗎?」

文好古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猶豫了許久才淡淡地說:「沒什麼,還是像過去那樣。」他的心裡有些不安,覺得自己不該對她說謊,可是,他實在不想再把最近發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再說出來刺激她脆弱的神經了。

「你騙我。」

「芬,你說什麼?」文好古的心頭忽然一震,他知道自己瞞不過去了。

「從你的臉上,我就能看出一定有事,而且這件事讓你寢食難安,不過,你如果不想告訴我也就隨你的便吧。」她的嘴角微微一笑。

文好古點了點頭,忽然用一種像是在臨終道別似的語氣說:「芬,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為什麼?」

「不,不知道,我不能告訴你。我的意思是,我想一直來看你,但是,如果我永遠地離開了人間,那就無法再來看你了。」他的語氣沉重,就像是緩緩地陷在了沙子里。

「不,不會的。」

「芬,我走了,如果我不再來看你,就永遠地把我忘記吧。」文好古站了起來,快步地離開了這裡。

身後忽然傳來白璧的母親的聲音:「你會回來的。」

文好古不回答,一拐彎,離開了她的視線,但步伐卻越來越沉重,最後低著頭緩緩地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門。

「文所長。」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叫他。

他這才發現,原來是白璧,她正向大門口走來。

「白璧,原來這麼巧,你也來看你媽媽了?」文好古強打精神寒暄著說。

白璧顯得有些意外和尷尬,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淡淡地說:「文所長,謝謝你這麼多年來對我們家和我媽媽的照顧。」

「啊,沒什麼,快進去吧,你媽媽現在精神不錯,她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先走了,再見。」文好古向白璧道別後就走過了馬路,當他又回過頭來的時候,精神病院的大門口已經看不到白璧了。他的心頭忽然一陣緊張,他知道自己緊張的原因。

白璧緩緩地穿過小花園,來到了母親的長椅前,她在母親面前蹲了下來,就這樣平視著母親的眼睛,似乎要從她的眼睛裡找出什麼寶藏。

「坐下吧,女兒。」

白璧乖乖地坐在母親身邊,並伸出手握住了母親的手,輕聲說:「媽媽,你的手真暖和。」

「現在是深秋,天氣已經冷了,女兒,你要照顧好自己,別凍著。」

白璧點點頭。

母親繼續說:「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你文叔叔了嗎?」

「看到了。」

母親嘆了一口氣:「他也不容易,一直照顧我們,你可不能忘記他啊。」

「媽媽,我記住了。」

母親忽然想起了什麼,問白璧:「現在幾點了。」

白璧看了看錶後回答:「正好3點。」

「嗯,她快來了。」

「誰快來了?」白璧不明白。

「就是我。」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她們的身後響起。白璧轉過頭來,原來是那個母親的病友,那個女詩人。

母親說:「女兒,現在她每天下午3點都會來給我念一首長詩的,已經成為她的習慣了。」

女詩人穿著一件花衣服,坐在了母親的身邊,笑著說:「你好,白璧,你又來了,你媽媽有你這樣的女兒真是福氣。今天我要為你媽媽念的長詩的名字叫《荒原》,作者是艾略特。」

「艾略特的《荒原》?」白璧忽然想到了在江河的抽屜里找到的那本小簿子里抄錄的《荒原》。

「聽說過嗎?這是我最喜歡的詩了,能夠把全詩背誦出來。好了,我現在開始念了——」

女詩人從《荒原》的第一節「死者葬禮」開始念起,一直到最後一節「雷霆的話」。令白璧驚訝的是,女詩人居然真的是全文背誦,沒有看一個字,就直接從嘴巴里念了出來。雖然白璧並不知道女詩人背的《荒原》是否全都是一字不漏一字不差,但至少她能聽出女詩人所念出的意境。女詩人的聲音有些男性化,深沉而有厚度,但在應該把聲音拉起來的時候她也能夠運聲自如,特別是那幾行——「燒啊燒啊燒啊燒啊/主啊你把我救拔出來/主啊你救拔」。那幾個連續不斷的詞,如同火苗一樣熊熊燃燒,從口中噴出,白璧聽出了女詩人所飽含的情感,那是絕望的情感,她立刻聯想到了女詩人曾經多次驕傲地自述起當年那堪稱驚天動地的殉情事件。也許艾略特也是這樣絕望,而現在這絕望,似乎也開始籠罩在了白璧的心頭,直到全詩的最後幾行,她似乎已從女詩人的語言里親眼目睹了那個心靈深處的荒涼世界。

全詩念完以後,白璧仍舊沉浸在女詩人的朗誦中,許久才漸漸地回覆過來,她欽佩地說:「你念得真好,簡直可以去電台朗誦了。」

「已經不及過去了,十幾年前,我就在電台里朗誦過自己的詩了。」女詩人淡淡地說。

白璧又看了看母親,忽然發覺母親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遠方,她想,也許母親也和自己一樣沉醉在《荒原》的詩句里了。

「媽媽,媽媽。」白璧叫著她。

母親的表情忽然有些激動起來,她似乎被剛才的詩句所深深感染了。白璧看著母親的樣子,心裡忽然掠過一絲不安,難道是剛才的《荒原》使母親想起了什麼東西?正在猶豫間,母親忽然站了起來,眼睛怔怔地看著前方,嘴裡輕輕地說:「我看見了,看見荒原了,就在那兒,就在那兒——」

「在哪兒?」女詩人也站了起來問。

母親伸出了手,指著前方的花叢,一些不知名的紅色的小花正在秋風裡微微顫動,也許不久以後就要調謝了。

「媽媽,那只是花叢而已。」白璧緊緊抓著母親的身體,她很擔心。

「不,是荒原,我看見了。」母親執拗地說著,那奇怪的語氣就好像是在通過電話向遠方的親人講述就在她眼前所見到的景物,「對,就在那兒,在荒原的邊上,有一個女人,紅色的長裙子,白皙的臉,眼睛又黑又大,她對我們微笑著,你們快看啊,她在微笑著,笑得是那樣美。」

「媽媽,前面什麼都沒有。」

「不,我看見了——啊,還有,你們聽,聽到了嗎?那句話是這樣說的——在40歲生日的那一天,詛咒將降臨在你的頭頂,你將活不過40歲。」

說完,母親忽然哭了起來,她低下頭,又坐到了椅子上,像個小孩那樣哭了。白璧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身體,母女倆抱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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