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生死簿 第二十九章

午夜。

儘管已經奔波了一整天,而且從海上的沉船來到紐約中央公園西邊這個離老家有半個地球遠的公寓,但桑尼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疲憊。

他拎著那個大購物袋,走進林肯·萊姆的卧室。他說:「老闆,我今天和小紅到唐人街買了一些東西回來,算是給你的禮物。」

「禮物?」萊姆好奇地問。他正躺在那張寶座——新買來的「希爾隆」專業醫療氣墊床上——人家說這張床非常舒服,但他卻無法感覺。

桑尼從袋子里拿出一個東西,拆開裹在外面的紙張:「你看看我買了什麼。」包裝紙剝開了,出現在他手中的是一個翡翠色的雕像,雕像刻的是一位拿著大刀的男人,表情一臉威猛肅穆,桑尼環顧房間:「北在哪裡?」

「那邊朝北。」萊姆歪一歪頭說。

桑尼把這個雕像放在朝北牆邊的桌子上,然後又從袋子里拿出了一把香。

「你不能在我這裡燒這種東西。」

「非點香不可,老闆,這東西不會害你的。」

雖然桑尼說過中國人都有不願意說「不」的通性,但顯然他自己並未染上這種毛病。

他把香插進一個容器里,用火點上。接著他在卧房裡找到一個空冰淇淋紙杯,又從袋子里拿出一個淡綠色瓶子,倒出一些液體。

「你在幹什麼?布置寺廟嗎?」

「是神壇,老闆,不是寺廟。」桑尼覺得很有趣,萊姆竟然連這麼明顯的東西都分不清。

「這個人是誰?佛祖?孔夫子?」

「佛祖和孔夫子會拿大刀?」桑尼撲哧一笑,「老闆,你對一些小事了解得這麼透徹,對一般的生活常識卻懂得這麼少。」

萊姆笑了,想起自己以前的老婆也經常對他這麼說,差別僅在於她的音量較高,話也沒說得像桑尼這麼清楚。

桑尼繼續說:「這是關公,是戰神,我們要獻一點祭品給他。他喜歡喝甜酒,所以我就買了一瓶回來。」

萊姆心想,要是塞林托和德爾瑞回來發現他的房間變成神壇,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薩克斯就更不用說了。

桑尼朝神像鞠了躬,用中文喃喃地說了一些話,他又從購物袋裡拿出一個白瓶子,放在萊姆床邊的藤椅上。他找到另一個冰淇淋紙杯,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後拿起萊姆的玻璃杯,移開蓋子,倒了半杯,然後把蓋子放回去,插進一根吸管。

「這是什麼?」萊姆問。

「好東西,老闆,這是竹葉青酒,現在我們也要獻一點祭品給自己了。這東西不錯,就像威士忌一樣。」

不,這一點也不像威士忌,味道完全不像有煙熏味的十八年蘇格蘭威士忌。不過,儘管口感不佳,但酒勁兒十足。

桑尼歪頭示意向那個臨時神壇:「我在唐人街一家商店找到這尊關公像。在中國膜拜他的人很多,少說有數千座關公廟。不過,我買他並不是因為他是戰神,而是因為他是保佑警察的神仙。」

「這是你自己編的吧?」

「你說我開玩笑?不,我是說真的。」他又喝了一口酒,嗅了嗅說,「我說,這『白酒』還真烈。」

「什麼酒?」

他沖那瓶竹葉青酒努了努嘴。

「你剛才對神像說什麼?」萊姆問。

「我翻譯給你聽:『關公,請讓我們找到張家的人,並趕快抓住『幽靈』那個王八蛋。」

「這個禱告詞很不錯,桑尼。」萊姆連喝了幾口酒。隨著每一次吸吮,酒的味道似乎慢慢地變好了——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刻意忘掉味道的緣故。

這位中國警探繼續說:「你說的那個手術,會讓你變好嗎?」

「也許,一點點吧。我可能還是沒辦法走路,不過可以恢複一點點動作能力。」

「手術要怎麼做?」

他開始向桑尼解釋,說喬莉·韋弗醫生在北卡羅來納大學分部的外科神經小組,會對脊椎神經受傷的病患執行一種實驗性的手術。他幾乎能一字不差地記得醫生向他說明的這項新技術之所以能夠有效的原因:

「神經系統是由負責傳導神經動作的軸突構成。脊椎神經受傷的患者,是由於神經系統的軸突斷裂或受擠壓而造成壞死,失去傳導功能,因此腦部發出的信息便無法傳導至身體其他部位。目前的一般說法是這種神經無法再生,但這並不完全正確。在人體的末梢神經組織,例如手或腿,神經系統的軸突如果損壞,都可以再生,但腦部和脊椎的中央神經系統就不能再生,至少它們自己不會。所以,如果你不小心割斷手指,你的皮膚會再生,觸覺也可以恢複。但受傷的脊椎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不過,我們已研究發現有些東西能幫助它們再生。」

「我們這個部門使用的方法,是致力處理受傷的部位。我們使用傳統減壓手術,重建脊椎骨的骨骼結構,並保護你受傷的部位。然後我們會移植兩樣東西至傷處:一是患者自己的末梢神經組織,二是胚胎的中央神經系統細胞。」

「從鯊魚身上拿來的。」萊姆對桑尼補充說。

這個警察笑了起來:「從魚身上?」

「沒錯,比起其他動物,鯊魚對人來說較具有兼容性。還有,」這位刑事鑒定家繼續說,「他們還會使用藥物,以幫助脊椎神經再生。」

「嘿,老闆,」桑尼認真看著他的臉說,「這個手術不會很危險吧?」

又一次,林肯·萊姆聽見了韋弗醫生的話。

「當然有風險。藥物本身沒有特別危險,但任何第四節頸椎受傷的癱瘓患者會有肺部功能受損的問題。雖然現在不必使用呼吸器,但在麻醉中,仍有機會造成呼吸衰竭。此外,治療時的壓力可能導致自主神經異常,引起高血壓,我相信你明白這種情形,它有可能造成中風或腦溢血。另外,手術可能會傷及當初受傷的部位,你現在沒有任何囊腫和分流現象,但手術產生增加的液體可能增加壓力並導致額外損害。」

「沒錯,手術的確很危險。」萊姆告訴他。

「聽起來像是『以卵擊石』。」

「什麼意思?」

桑尼想了一下,才把這個中文成語解釋給萊姆聽:「這幾個字可以翻譯成『把雞蛋扔到石頭上』,意思是做一些註定失敗的事。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做這手術?」

對萊姆而言,這問題再清楚也不過了。他是為了能稍微獨立一點點,例如,可以用自己的手拿起這個玻璃酒杯,把它移至嘴邊。他是為了能搔頭皮的癢處,為了能讓自己更「正常」。在殘障者的世界中,這兩個字是相當不正確的用法;同時也是為了能更接近阿米莉亞·薩克斯,為了能和薩克斯生個孩子,當好孩子的父親。

可是他說:「這只是我必須做的事,桑尼。」他朝著附近一瓶威士忌擺擺頭,「現在,讓我們換換我的『白貨』」。

桑尼撲哧一笑:「是『白酒』,老闆。你剛才說的意思變成像是『試試我的百貨公司』了。」

「『白酒』。」萊姆試著修正自己的發音。

桑尼拿起這瓶陳年威士忌,替自己和萊姆各倒了一杯。

萊姆通過吸管啜飲。啊,就是這味道,感覺舒服多了。

桑尼將冰淇淋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搖著頭說:「我說,你真不應該動這個手術的。」

「我已經衡量過危險性了,而且——」

「不,不。你應該安於現狀!接受自己的局限性。」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安於現在這個樣子?」

「我知道美國擁有先進的科學技術,但在中國,卻不是每個地方都像這樣。當然,像北京、香港、廣東和福州等地方是進步的,你們有的東西那裡幾乎都有,只是落後一點點而已。不過,對醫生來說,他們就沒這麼多科學技術。他們主要的作用是讓我們回到『自然』狀態。在中國,醫生並不是神仙。」

「對於這點,我們的看法倒不太一樣。」

「沒錯、沒錯,」桑尼輕蔑地說,「醫生讓你們看起來變得年輕,讓你們長出頭髮,讓女人有對大『胸』,你知道……」他指指自己的胸部,「我們不懂為什麼要這樣做,這實在太不協調了。」

「你覺得我這個樣子算是『協調』嗎?」萊姆笑著問,笑聲中夾雜著些許惱怒。

「是命運要你變成這個樣子,老闆。命運讓你變成這樣,一定有它的原因。也許正因為發生了這件事,你才能變成一個優秀的偵探。我說,你的生命目前是絕對平衡的。」

萊姆苦笑說:「我不能走路,不能撿起證物……這叫變得優秀?」

「也許是你的腦子,我敢說,現在一定比以前更靈活了,也許你擁有更強的意志力。你的智商、你的注意力,說不定都比以前更強。」

「對不起,桑尼,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不過,他也已經很清楚,一旦桑尼對某件事抱定了某種想法,就絕對不會退讓:「我必須好好解釋一下,老闆,你記得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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