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第十四章

吳啟晨幫妻子擦去額頭上的汗。

她在卧房裡的床上躺著,不停地發抖、高燒不退,滿身大汗。

這是一間地下室,位於唐人街中心地區堅尼街上一條小巷內。替他們找這間房子的是吉米·馬介紹的經紀人。強盜,吳啟晨憤怒地想。這兒的房租貴得離譜,那個瘦皮猴經紀人還收了一大筆的傭金。這個房子瀰漫著臭氣,四面都是牆,大白天蟑螂就在地上四處亂爬。即使正午時分,陽光也只能從灰灰的玻璃窗模糊地射進來。

他憂心地看著妻子。在福州龍號上,永萍就一直出現頭痛、昏睡、忽冷忽熱的癥狀,他原以為是暈船。然而,現在他們上了陸地,這些癥狀卻沒有減緩。看來,她真的生病了。

吳太太睜開因高燒顯得黯淡的眼睛。「如果我死了………」她低語。

「你不會死。」吳啟晨安慰說。

但連吳啟晨都不確定自己相不相信這句話。他想起約翰·宋醫生,後悔在福州龍號上沒有找他多問問妻子的病情;在船上,他治癒過好幾個生病的偷渡者,可是吳啟晨擔心他收費,於是沒有要他治永萍的病。

「睡吧,」吳啟晨說,「你需要好好休息,你會好起來的。你為什麼不睡一覺呢。」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再找個女人,找個能照顧我們孩子的女人。」

「你不會死的。」

「兒子呢?」永萍問。

「朗兒在客廳里。」

他的視線穿過房門看出去,看見朗兒坐在沙發上,而青梅正在把洗好的衣服掛在橫過客廳中央的一條繩子上。他們到這個地方後,立即洗了澡,換上吳啟晨在堅尼街上一間廉價成衣店買的衣物。吃過飯後(永萍一口也沒吃),青梅哄著弟弟坐到電視機前,她則在廚房的水池裡洗那些泡過海水的衣物。此刻,她正把這些衣服一件一件晾曬在客廳的繩子上。

吳太太抬頭環顧四周,彷彿要搞清楚自己在哪兒。最後她放棄了,把頭倒回枕頭上。「這是………我們這是在哪兒?」

「我們在唐人街了,這是紐約的曼哈頓。」

「可是………」她皺起眉頭,發著高燒讓她語焉不詳,「『幽靈』,老公。我們不該待在這裡。這裡不安全。張敬梓曾說,我們不能留下。」

「哦,『幽靈』………」他一揮手,「他已經不知道哪兒去了。」

「不,」永萍說,「我不這麼認為。我擔心孩子,我們得趕緊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吳啟晨告訴她:「沒有蛇頭會為了槍殺幾個逃掉的偷渡者去冒被逮捕的危險。你不會真傻到會這麼想吧?」

「求求你,老公。張敬梓說過………」

「別提姓張的,他是個懦夫。」他叫道,「我們就是要留在這兒。」他突然憤怒起來,但看到眼前正遭受病痛折磨的妻子,他的心就軟了下來。他口氣放溫和了說,「我出去一下,替你找點葯回來。」

她沒有回答。吳啟晨起身走進客廳。

他看了一眼孩子,發現他們的目光正不安地探向母親躺卧的房間。

「媽不會有事吧?」大女兒問。

「不會,她會好起來的。我出去一下,半小時回來。」他說,「我去買點葯。」

走在繁忙的唐人街街道上,吳啟晨聽見四周傳來各種不同的語言,閩南話、廣東話、普通話、越南話和韓語。當然,還有英語。英語穿插在各種他不曾聽過的方言與腔調之間。

他看著街上的商鋪和店面,看著高高堆起的貨物,以及參天高聳的大廈。紐約看來有香港的十倍大,和他生長的福州相比,甚至大過百倍也可能。

我擔心孩子,我們得趕緊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吳啟晨卻沒有離開曼哈頓的意思。這是四十歲的他一輩子的夢想,即使妻子生病、蛇頭對生命的威脅,都不夠促成他離開的理由。吳啟晨覺得自己即將在此地發跡,他將會成為家族中最有錢的人。

他嚮往遍地黃金的美國,所以冒著生命危險帶領全家人偷渡到了這裡。他將會成為唐人街的新地主,會有高級轎車接他上下班,到那時他要衣錦還鄉,他要回中國旅行重回伊甸園飯店,住進旅館最高層那個豪華的房間,住進那個他年輕時曾不知替多少人搬過行李進去的房間。

他的夢想已耽擱太久太久了,現在就算是「幽靈」,也別想叫他離開這個黃金之城。

吳啟晨找到了一家中藥鋪。他走進店裡,向鋪里的醫生描述了妻子的癥狀。醫生仔細聽了之後,分析出這是中氣不足加上貧血,並因為嚴重傷風感冒而惡化的結果。醫生包了一大堆葯交給吳啟晨,他不情願地付了十八美元的費用。他不禁心懷怨氣,覺得這個醫生肯定賺了他不少錢。

吳啟晨轉身朝公寓的方向往回走,但快步走了五分鐘後,他突然放慢腳步,慢慢沿著街邊閑逛。他心中當然惦記著妻子的病情,也挂念留在公寓里的孩子。但今天簡直就像一場噩夢。他在海上死裡逃生,丟了全身家當,又被吉米·馬和房產中介人敲詐。他需要放鬆一下,需要在雄性堆兒里重振雄風。

不一會兒他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一家福建人開設的賭場。他讓門口的保鏢看看自己的錢,然後他獲准進入。

他默默在賭桌前坐了一會兒,玩十三點,抽煙,喝了幾杯白酒。贏了一點錢後,他覺得舒坦多了。確定雜貨店購物袋已完全藏在他椅子底下後,他灌下兩杯透明的烈性白酒,情緒終於全然放鬆了。

他開始和附近的人攀談起來。仗著剛才贏來的三十塊美金,這對他來說可是一大筆錢,他大方地請所有人喝酒。憑著酒意和幽默感,他說了一個接著一個的笑話,讓鄰近的人笑掉大牙。當男人聚在一起時,談的全是不聽話的老婆、不聽話的孩子、住的地方以及目前的飯碗或想要謀求的發展。

吳啟晨舉起杯子。「這一杯敬財神爺。」他醉釀醺地說。他相信,財神爺會特別眷顧他。

所有人都把酒一千而盡。

「你是新移民吧,」一個老人說,「你什麼時候來紐約的?」

吳啟晨很得意自己變成眾人的焦點,他故意降低聲音說:「今天早上,就是搭那艘沉船。」

「福州龍號?」一個人問,頓時揚起眉毛,「新聞報道了,說是因為海上天氣太惡劣。」

「是啊,」吳啟晨誇耀說,「海浪足足有十五米高!蛇頭想把我們全殺了,但我帶了十幾個人逃出貨艙,潛入海底,割斷救生艇的繩索。我差一點就淹死了,但最後還是率領大家逃到了岸上。」

「你一個人辦到的?」

他難過地低下頭說:「我沒辦法救出所有人,但我已盡了全力了。」

另一個人問:「你的家人沒事吧?」

「沒事。」吳啟晨帶著酒氣說。

「你們住在這附近嗎?」

「就在這條街上。」

「那個『幽靈』是什麼樣的人?」又一個人問。

「他只會吹牛,是個膽小鬼,永遠槍不離身。如果他有種,把槍放下,像個男人一樣用刀子說話,我早就擺平了他。」

說到這裡,吳啟晨突然閉嘴,腦海中出現了張敬樺說過的話。他感覺自己似乎不應該說太多事,趕緊改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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