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第十章

遠方傳來的警笛聲刺破了清晨的天空。

聲音慢慢接近,林肯·萊姆希望這是阿米莉亞·薩克斯回來的信號。她之前在海灘上收集的證物現已由一位年輕的鑒定人員負責送達。他敬畏地走進傳說中的神探林肯·萊姆的卧室,在著名犯罪現場鑒定學家的指揮下,一句話也不敢多說,謹慎地把證物袋和現場照片放在他指示的位置。

薩克斯已離開海灘,前往第二個犯罪現場。有人在四十分鐘前發現那輛在伊斯頓的教堂失竊的貨運車被棄置在唐人街上城地鐵站旁一條小巷內。這輛車不只被換掉了車牌,還塗掉了車身上的教堂名字,刷上了當地一間家庭修繕物品專賣店的商標,因此通過了層層的路障檢查。

「聰明。」萊姆神情不悅地說,畢竟他不喜歡聰明的嫌疑犯。他通知正在長島高速公路上賓士回市區的薩克斯,要她趕到市中心,去檢查那輛車。

移民局的哈羅德·皮博迪已經離開。由於行動失敗,他現在必須去處理記者招待會的事宜以及應付來自華盛頓高層的「關心」。

留在萊姆房裡的人有阿蘭·科、朗·塞林托和弗雷德·德爾瑞,還有衣著時髦、留著一頭刺蝟髮型的埃迪·鄧警探。當然,梅爾·庫珀也在留下來的名單上。身材瘦削、精力旺盛,多半時候不說話的他是紐約市警察局刑事鑒定組最頂尖的技師,萊姆經常借調他過來幫忙。此刻庫珀正無聲地在房裡走動,腳下穿著他那雙遐步士牌膠底鞋,他白天晚上都穿這雙鞋,白天穿是因為舒適,晚上是因為這雙鞋的摩擦力很適合跳交際舞。此刻他正忙著組建設備,搭實驗室,並把那些從海灘搜來的證物一一陳列開來。

萊姆指揮托馬斯把一張紐約市地圖貼在另一張用來追蹤福州龍號的長島海域圖的旁邊。萊姆默默看著那張海域圖,目光落在地圖上表示福州龍號曾經所處位置的紅點,他感到一陣自責和傷痛,他認為是由於自己未能預見情勢,才會造成那麼多人死亡。

警笛聲越來越大,最後在對著中央公園那扇窗戶外,聲音消失了。一會兒後,房門被推開,阿米莉亞·薩克斯一拐一拐地走進來。她散著頭髮,發間貼著海草和泥土,牛仔褲和工作衫都濕透了,上面沾有不少細沙。

房裡的人朝她點點頭,納悶她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德爾瑞倒是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薩克斯的衣服一眼,然後一條眉毛揚了起來。

「剛才還有點時間,」她說,「所以我抽空去遊了個泳。嗨,梅爾。」

「你好,阿米莉亞。」庫珀把鏡架往鼻粱上推推,被她這副模樣給嚇得不停地眨眼睛。

萊姆的注意力只在她帶回來的東西上:一個灰色的牛奶箱,裡面放了一包包的塑料袋和紙袋。薩克斯把這些證物交給庫珀,然後徑自往樓上走去。「我五分鐘後下來。」

一會兒後,萊姆聽見樓上傳來淋浴聲,五分鐘後,她果然下來了,並換上了她為預防不時之需所放在萊姆衣櫃里的衣服:藍色牛仔褲、黑色T恤和一雙慢跑鞋。

庫珀戴上橡膠手套,區分出海灘和唐人街貨運車兩個不同現場證物,然後把證物袋一一分類擺好。萊姆看著這些證物,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當然,他不是從無知覺的胸腔感覺到的,而是從太陽穴的血管。一場狩獵正式開始,這讓他感覺到無比的興奮和刺激。儘管這不是一場運動競技賽,可是萊姆想,一位站在制高點準備向下面山坡彎道俯衝的滑雪選手,也應該會有這種既興奮又不安的心情。他們會贏嗎?還是會被坡道打敗?他們是否會因技不如人而僅以毫釐之差輸掉整場比賽?他們會在比賽中傷亡嗎?「好了,」他說,「我們開始吧。」他環視整個房間,「托馬斯?托馬斯!上哪兒去了?幾分鐘前他還在這裡。托馬斯!」

「什麼事,林肯?」助手趕忙跑到門邊,一手拎著鍋一手抓著抹布。

「你來充當我們的記錄員吧,記下我們的發現,寫成摘要。」他朝寫字板揚揚下巴,「好好展現你優美的字跡。」

「好的,頭兒。」托馬斯轉身想往廚房走。

「別走,先把東西放下。」萊姆叫道,「現在就去寫!」

托馬斯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鍋和抹布,把紫色的領帶塞進襯衫里,免得染上寫字筆的墨漬,然後大步走向寫字板。他雖然不屬於刑事案件現場調查小組,但已經非正式地參與好幾次偵查行動了,對整個調查過程相當熟悉。他轉頭向德爾瑞問:「這起案件叫什麼名字?」

對於一些重大刑事案件,聯邦調查局總會以第一個字母來作為案件的代號,例如著名的「阿伯斯坎行動」 。德爾瑞抓了一下夾在耳朵上的香煙,然後說:「暫時還沒有。不過我們先取個名字,再告訴華盛頓總部沿用就行了。我想,就以我們追捕的這傢伙的名字,叫『獵靈行動』怎麼樣?夠刺激吧?」

「真是嚇人。」塞林託附和道,但語氣里完全聽不出他被嚇住了。

托馬斯在寫字板頂端寫下行動代號,然後轉身面向來自各部門的執法人員。

萊姆說:「我們有兩個犯罪現場:伊斯頓鎮海灘和那輛貨運車。咱們先從海灘開始。」

當托馬斯轉身寫下現場名稱時,德爾瑞的手機響了。簡短几句交談後,德爾瑞掛掉電話,向眾人報告這個電話的內容。「目前為止還沒找到任何生還者,」他說,「海岸警衛隊還不能確定沉船的地點,只在海上發現幾具屍體。其中兩名死於槍傷,一名是溺斃。其中一名死者身上有船員證,另兩名則無身份證明。他們正準備將死者的指紋和照片傳到我們這裡,另外將複製一份傳到中國公安部。」

「他連船員都殺?」埃迪·鄧簡直無法相信。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科回答他,「你現在才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難道你以為他會留下活口當人證嗎?」

他譏諷地笑了一下說:「更何況,如果船員都死了,他就不必付承租貨輪的費用了。回到中國,他可以說福州龍號是被海岸警衛隊開火擊沉的。」

萊姆沒工夫生「幽靈」的氣,也沒有時間對他毫無人性的殘酷手段表示憤怒。「好吧,薩克斯,」他冷冷地說,「先講海灘,告訴我們那裡的情況。」

她靠在一張實驗桌邊,參照自己做的筆記向大家報告。「十四個人搭乘一艘救生艇在伊斯頓鎮東邊半英里處登岸,也就是在往長島北段最東邊的『東點』的公路上。」她走到牆邊,指著長島地圖上的一個點說,「那個地方就在霍頓燈塔附近。當他們接近岸邊時,救生艇撞上一塊礁石,立即破洞漏氣。四名偷渡者因而跌落海中,隨後被衝上海灘。其他十個人偷了教堂的貨運車,離開了海邊。」

「腳印的照片呢?」萊姆問。

「在這裡。」薩克斯說著把一個信封遞給托馬斯,讓他把這些寶麗來照片貼在寫字板上。「這些腳印是在離救生艇不遠的一個遮陽棚里發現的。那裡太濕,無法用靜電處理,」她解釋,「所以我只拍了照片。」

「拍得不錯。」萊姆說,他坐在輪椅上對著這些照片前後移動。

「阿米莉亞,我怎麼數都只有九個人,」德爾瑞說,「你為什麼說是十個?」

「因為,」萊姆說,「這裡面有一個嬰兒,對吧?」

薩克斯點點頭。「沒錯。在遮陽棚底下的沙地上,我找到一些無法判斷的痕迹,看起來很像有東西被拖行,但前面沒有腳印,只有後面才有。所以我猜,那應該是一個爬行中的嬰兒。」

「很好。」萊姆說,繼續研究這些鞋印的尺寸,「判斷起來這裡面有七名成人和青少年、兩個小孩以及一個嬰兒。有一名成人可能是個老人,他是拖著腳走路的,我說『男性』是因為鞋子的尺寸。這裡面還有一個人受了傷,從鞋子尺寸判斷,這名傷者可能是一位女性。身邊還有一位男性扶著她。」

薩克斯點點頭。「在海灘和貨運車內部有血跡。」

「血跡樣本呢?」庫珀問。

「救生艇和海灘上的血跡幾乎全被大雨沖毀了,我在沙地上只採到三個樣本。貨運車裡的血跡就多了,甚至沒有凝固。」她找出裝著玻璃瓶的塑料袋,遞給庫珀。

庫珀準備將樣本送去化驗並立即填寫表格。他先打電話聯絡位於市中心的法醫血清實驗室,請求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做血型和性別鑒定,然後又叫了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將樣本送過去。

薩克斯則繼續報告現場情況。「『幽靈』搭乘另一艘救生艇,在離偷渡者上岸地點東邊約兩百碼的地方登陸。」

她的手指伸入她紅色的頭髮之間,開始不自覺地搔起頭皮。儘管她是個美人兒,曾當過時尚模特兒,薩克斯卻經常會用這種小動作傷害自己,她的手指甲已被啃得殘缺不全,有時甚至還流血。萊姆已經放棄研究她這種自虐的習慣從何而來,而且奇怪的是,他竟然還嫉妒她。他自己有時也會情緒緊張,但他並不具備這種控制情緒的調節鈕,無法像她一樣緩解壓力。

他在心底默默地對他的神經外科大夫韋弗醫生髮出請求:求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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