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蛇頭 第六章

距離岸邊五百米的海面上,「幽靈」弓著背在打電話,以免手機被海浪打濕。

海上的通訊狀況並不好。手機信號是先傳到衛星,再轉到福州和新加坡,然後再傳回來,不過他還是和傑里·唐聯絡上了。傑里·唐住在紐約的唐人街,是「幽靈」的另一位幫手。他目前正在岸邊待命,等著接他。

這段起起伏伏的航程讓「幽靈」有點透不過來氣,他向傑里·唐描述他即將登陸的地點是在一群房屋東邊三四百米外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一排商店。

「你有沒有帶武器?」「幽靈」對著電話那頭大吼。

「什麼?」傑里·唐大聲回答。

因為聽不清楚,他連續高喊了幾次:「武器!」

傑里·唐是個生意人,只會收賬,他不是殺手,他對「幽靈」說,他身上只有一把小手槍。

「操!」「幽靈」氣得大罵。手槍他倒是也有一把,此時他只希望能有大一點的重型自動武器。

因為電波雜音和風聲,他們的對話大都在空中被吞噬了,只聽見傑里·唐對他說:「海岸警衛隊,在………這裡。我正在聽………掃描……得走了。那邊………」

「幽靈」喊道:「如果你看見任何豬玀,就宰了他們。聽見我說的嗎?就在你附近,去找他們!全殺了!」

「全殺了?」

大浪從旁邊撲向「幽靈」,澆透了他的全身,通話同時也斷了。他一看,因為短路,連電話屏幕都黑了。他又大罵了一句,然後把電話扔在橡皮艇里。

駕著橡皮艇的「幽靈」繞過暗礁,對準小鎮左邊的開闊地加速前進。繞行會多花一點時間,但他不想冒險撞上礁石。就算是這樣,安全登陸仍然不容易,快接近沙灘時,救生艇被巨浪托上了天,「幽靈」立即減速才未翻船。可是緊接而來的一道大浪,把他整個人翻了過去,橡皮艇轉了大半圈。再接下來的一個浪頭一下子把橡皮艇拋上了海灘。引擎在空中空轉發出巨大的噪音。「幽靈」擔心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趕忙爬過去熄滅引擎。

就在在海灘不遠處一條滿是沙粒的柏油路上,他看見一輛銀灰色的四輪驅動寶馬車,傑里·唐坐在駕駛位子上。身材肥胖、不修邊幅的傑里·唐看見他,便把車子向前開了一些。「幽靈」搭在窗邊問:「看見其他人了嗎?」

傑里唐緊張地說:「我們快走!」他點頭示意車上的一個警用對講機,「海岸警衛隊知道我們的位置,警察馬上到了。」

「其他人呢?」「幽靈」吼道,「那群豬呢?」

「我沒看到任何人,不過——」

「任何人,包括我的幫手。不知道他從那條船里逃出來沒有。」「幽靈」把頭轉向海灘,目光掃過海岸線。

「我誰也沒看到,」傑里·唐提高了聲音說,「不過我們真的不能留在這裡了。」

突然「幽靈」瞥見海上好像有一個人影在動,像一頭受傷的動物,那是一個掙扎爬上岩石的男人。「幽靈」從腰帶上掏出手槍說:「你在這裡等著。」便徑自奔過去。

「你想幹嗎?」傑里·唐焦急地喊道,「不能再耽擱了!他們十分鐘內就到。你聽見我說的話嗎?」

「幽靈」完全不理會他,穿過馬路向海灘跑去。那個才剛爬上岸的偷渡者抬起頭看見「幽靈」迎面向他走來,他想逃,但腳骨已折斷,動彈不得。於是他慌張地往海里爬,「幽靈」覺得有點荒謬。

桑尼睜開眼睛,對閻王爺充滿感激之情,倒不是為了他死裡逃生這件事,而是因為兩個星期以來那種暈眩感終於沒有了。

當時救生艇撞上岩石,他們被拋進海里,海浪把他們一下子全捲走了。桑尼以及跌入海中的約翰·宋和一對夫妻就分開了。他被沖向彷彿遠在一公里外的海灘,兩腳先踏到地面,然後他爬出海水癱倒在地上。

他躺在沙灘上一動不動,讓大雨洗刷他的暈眩和頭疼。過了一段時間,他爬起來向馬路走去。此時他被海水浸濕的牛仔褲上沾滿了沙粒,這讓他感到一陣刺痛感。他環顧四周,什麼也沒有看到。然後他想到在海上向這裡看時那排燈火似乎在他的右邊。走在馬路上朝那個方向走去,地上都是沙粒。

「幽靈」跑哪去了?桑尼心想。

突然附近響起了一聲槍響,「砰」的一聲,打破了又濕又冷的清晨。這槍聲無疑回答了他的疑問。

可是開槍的可能是「幽靈」,也可能是當地的居民,甚至是個美國警察。

即使他想找到「幽靈」,凡事也得小心。他一頭鑽進馬路邊上的樹叢,在灌木的掩護下,他以最快的速度朝槍聲的方向前進。他感到無力的雙腿在抽筋。

槍聲響起,這兩家人全都嚇壞了。

「槍聲?」吳啟晨先開了口。

「嗯,」張敬梓低聲說,「是槍聲。」

「他會殺了我們,他會把我們全都殺了。」

「我知道。」張敬梓答道。不管是誰剛才死在「幽靈」的槍下,可能是宋醫生,桑尼,也可能是那對夫妻,張敬梓都感到萬分難過。但是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張敬梓抬頭看看父親,發現經歷大風大浪和泅水上岸的過程後,老人家雖然直喘氣,但看來還行。他對兒子點頭示意繼續往前。於是在狂風暴雨中,這群人繼續前進。

他發現根本沒有什麼接應的卡車,先前那個不論以和平或暴力手段都要搶到車的計畫,只能淪為空想了。張敬梓懷疑,不是等錯了地點,就是「幽靈」炸船的同時已先聯絡過卡車司機,要他先走。他們在岸上呼喊四個被拋下海的同伴,約翰·宋、桑尼和那對夫妻的名字,但沒有任何結果。後來他看見「幽靈」那艘橘色救生艇正朝他們駛來,便立即領著眾人鑽進路旁的樹林中。為了能找到一輛貨車,他們依靠樹叢的隱蔽,往那片燈光走去。

發出燈光的地方原來是一排餐廳、一座加油站、幾家商店,十間或十二間民房和一座教堂。那些商店像廈門碼頭邊上的一樣,都是賣紀念品的。

此時是清晨五點半到六點左右,在這裡尚看不到人們出來活動。在那兩間餐廳外頭停放著十幾輛車,甚至還有一輛車的引擎沒有熄火。但這是輛小車,而他們需要一輛至少能裝下十人的大車。在他們取得車,開到到紐約市的唐人街之前,大約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他們不能被發現。

他把大家藏在一叢高大的灌木後頭,用手示意他兒子威廉和吳啟晨跟他走。他們身子壓得低低的,緩緩移動到那群房舍後面。加油站停有兩輛卡車,但都在一位年輕的服務員的視線下。儘管外面大風大雨,從加油站玻璃窗內看不清外面的動靜,但如果發動卡車開走,肯定會立刻被發現。

不遠處還有一座昏暗的房舍,後面有一輛敞篷貨車,但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張敬梓可不想那些老弱婦孺暴露在外。像他們這樣全身濕透的十多個中國人,在暴風雨下坐在卡車後頭一路招搖過市,肯定容易引人注目。

「離開泥地,」張敬梓提醒他兒子和吳啟晨,「踩在草地或石頭上,不要留下任何腳印。」張敬梓相當小心謹慎。長期處於監視下,他們早就學會了掩蓋一切的本事。

他們穿過灌木和樹叢繼續前進,這樹林被狂風吹拂,在風雨中飄搖。他們看到幾幢房舍,有的漆黑一片,有的有電視的光芒在閃爍,有的裡面正在準備早餐,露出早晨的活力景象。正常的家庭生活映入張敬梓的眼帘,不禁使他為此時自己的處境感到無限悲哀。但是他在被掠奪了太多東西後,已經懂得如何處理這種傷感。

他強行壓下這種感覺,催促他兒子和吳啟晨動作再利索一點。最後他們來到一座黑漆漆的教堂邊,這座小教堂位於這一長排屋舍的最後,空無一人。

他們在這幢飽經風霜的建築物旁,找到了一輛舊的白色貨運車,車身上刻印了一些字。張敬梓會一點英文,這幾個字他卻不認識。不過他兩個兒子倒認真學了好幾年英文,對美國文化有些認識。威廉只瞧了一眼,便說:「伊斯頓五旬節浸信會。」

槍聲又在遠方響起,張敬梓愣了一下,心想「幽靈」這會兒不知道又殺了誰?

「走吧!」吳啟晨焦急地說,「快看看能不能打開車門。」

車門是鎖著的。

張敬梓四下尋找能打破車窗的東西,但威廉卻湊過來貼在車窗邊研究門鎖。然後他在狂風中朝父親喊:「我那把刀子還在你身上嗎?」

「你的刀子?」

「在船上給你的那把,你用它割斷繩索的。」

「那是『你的』嗎?」天知道他兒子隨身帶著刀子幹什麼?那可是一把彈簧刀。

「你還留著嗎?」他兒子又問了一次。

「沒有了,用完隨手就扔了。」

威廉皺了皺眉顯出相當不尊重的表情,但張敬梓並不理會他,只繼續在滿地雨水中搜尋。終於他找到一根金屬水管,他拾起來用力砸向車窗,玻璃應聲碎裂,幾百顆碎顆粒灑了一地。他鑽進前座,在置物箱中尋找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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