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蛇頭 第四章

爆炸聲震天,猶如上百把鎚子同時擊在一塊鐵片上。

偷渡者全被拋向半空,又跌回濕冷的地面。張敬梓趕忙爬起,從漂浮著油漬的污水中撈起他最小的孩子,又趕忙扶起妻子和老父。

「怎麼啦?」他對站在艙門邊上的盛船長大喊道,「觸礁了嗎?」

貨艙里的偷渡客們驚恐萬狀,盛船長回答,「不是觸礁,這裡的海域有一百英尺深。若不是『幽靈』炸船,我猜就是海岸警衛隊向我們開火了。」

「現在什麼情況?」坐在張敬梓旁邊一個男人驚慌失措地問。這個人叫吳啟晨,他的家人就睡在張敬梓一家的旁邊。整個航程,他的妻子除了一直發燒外,就是昏睡,甚至直到現在還躺在帆布吊床上,她似乎連對爆炸和混亂都毫無察覺。「到底出什麼事了?」吳啟晨又高聲問了一次。

「船要沉了!」盛船長叫道。他和幾個船員試圖拉開貨艙的鐵閘門,但不論他們如何使勁,鐵閂卻絲毫未動。「門閂從外面被閂上了!」

驚恐立刻在人群間傳開,不論男女老少全都失聲哭號;小孩兒呆立著,骯髒的小臉上滑下無辜的眼淚,一臉茫然。男人們全都擠到盛船長旁,一塊兒猛拉狠扯艙門鐵閂。但這幾根粗重的金屬棍卻絲毫沒有任何讓步的跡象。

張敬梓看到地上原本立著的行李箱,此時卻倒在地上,濺起一陣水花。福州龍號正在快速下沉,海水不斷從裂縫中大量灌入艙內,剛才他從裡面撈起孩子的那灘冰冷的積水,此時已達半米深。眼看所有人都要和眼下的垃圾,行李、食物,保溫杯和紙張一起被越來越深的積水吞噬,此時哭聲四起,人們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

情急之下,這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抓起行李便往艙壁上砸,企圖打開一條生命的活路。他們彼此抱在一起,尖聲哭喊救命,有的人則在喃喃地祈禱。那位臉上有疤的女人抱緊年幼的女嬰,女嬰則緊緊抱著一個骯髒的黃色皮卡丘 玩具。兩個人都在哭泣。

下沉的貨輪不斷發出呻吟似的聲響,聲音在這封閉惡臭的船艙中回蕩不絕。艙底污穢的棕色海水越漫越高。

那些在艙口拚命拉扯鐵閂的人仍舊沒有半點進展。張敬梓撥開眼前垂著的濕發。「這樣沒用,」他對盛船長說,「快想別的辦法。」

盛船長說,「後面有一道通往引擎室的小門。但是如果那裡也進水的話,我們就不能打開這道門,否則壓力就會太大。」

「在哪兒?」張敬梓著急地問。

盛船長指向艙後一扇小門,那門用螺絲釘閂著、一次只夠讓一個人進出。盛船長和張敬梓在嚴重傾斜的地板上努力穩住身體,衝到小門邊上。看見清瘦的吳啟晨此時正攙扶他久病不起、冷得直打哆嗦的老婆起來,張敬梓也放低身子向妻子堅定地說:「無論如何,你都得和我們在一起,跟著我到那邊的小門。」

「知道了,老公。」

盛船長用彈簧刀一個一個鬆開門上的螺絲,其他人七手八腳地幫忙,然後大家一起推。幾乎沒遇到任何阻力,這扇門就倒向隔壁的引擎室。從貨艙往引擎室看,可以見到裡頭已有海水灌進,但不及貨艙那麼深。引擎室有一道鐵梯垂直通往主甲板,鐵梯通向艙口外頭,透露著光亮。

一看見通道被打開,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高聲尖叫起來,爭先恐後地擠向那道小門,好幾個人在擁擠中一頭撞上了金屬艙壁。張敬梓揮拳打退兩個男人,吼道:「不!一次只能來一個,否則大家全都得死。」

有幾個人——眼中充滿絕望——不顧一切往前靠上兩步,打算衝過張敬梓逃出去。盛船長拿起刀子轉過身在他們面前晃了幾下,嚇退了他們。盛船長和張敬梓一左一右守在門邊。「一次一個,」盛船長說,「從引擎室爬樓梯上去,甲板上有救生艇。」他扶著離門口最近的人爬出貨艙。第一個出去的人是約翰·宋醫生,張敬梓和他聊過天。約翰·宋一爬出艙門,便轉身蹲下協助後面的人爬出來。他後面是一對年輕夫妻,他們一離開貨艙,便直奔樓梯。

盛船長看了張敬梓一眼,對他點了點頭,說:「快走!」

張敬梓以手勢示意父親張傑祺先走。這位老人爬進小門,約翰·宋立即從外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將他拉了出去。接著是張敬梓的兩個兒子,十來歲大的威廉和八歲大的羅納德。然後是他的妻子,張敬梓走在最後面。前面的家人一走出貨艙,張敬梓便催促他們朝樓梯上爬,自己卻調過頭來與約翰·宋一道幫其他人逃出來。

吳啟晨一家人跟著爬出來:他以及他生病的老婆、十來歲大的女兒再加上一個小男孩。

張敬梓從貨艙內抓住一位偷渡者的手,就在此時突然有兩位船員沖了上來想搶先闖出去。盛船長立即擋住他們對他們大吼:「我還是船長!你們給我聽好,讓乘客先走。」

「乘客?你傻了嗎?他們不過是一群牲口!」一位船員咆哮地反駁,不顧一切地撞開懷裡抱著嬰兒、臉上有疤痕的女人,一頭爬進小門沖了出去。另一船員跟隨在他後面,把約翰·宋也撞倒在地。張敬梓扶起宋醫生。約翰·宋握住脖子上的護身符喃喃禱告了幾句然後鎮定地說:「沒事,沒事。」

船身越來越傾斜,海水排山倒海般地湧入,下沉速度更快了。由於受到水壓力,空氣形成一股強風從艙內唯一的出口竄出來。尖叫聲突然爆開,場面失控了,現場只聽見此起彼落的嗆水咳嗽聲和掙扎的喘息聲。盛船長心想,最多再過幾分鐘船就要沉了。盛船長發現身後出現一道火花,一陣嘶嘶聲傳來。他仰望引擎室的艙口,只見海水像瀑布一樣灌下,龐大而油膩的柴油引擎發出「嗞」的一聲後立即停止運轉,所有燈光突然全都熄滅。第二個引擎也隨即熄火了。

約翰·宋整個人順著傾斜的地板滑倒,一頭撞上艙壁。「快走!」張敬梓對他大喊,「我們已經幫不上忙了。」

醫生掙扎地從樓梯爬出了引擎室。張敬梓又轉身,想要再拉人出來。然而海水湧進小門,只見裡面伸出四隻手亂抓亂揮著,張敬梓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但他任憑他怎麼用力這個人卻被其他人壓得絲毫動彈不得。張敬梓感覺這個人顫抖了幾下便癱了下去,滾滾的海水灌入小門中,張敬梓看見貨艙內盛船長的臉。張敬梓向他招了手,要他快點爬出來,但盛船長卻沒入黑暗之中。幾秒後,這位禿頭男人游回門邊,把一個東西推出如噴泉般湧出的海水,推向張敬梓。

什麼東西?

張敬梓一面緊緊抓住鋼管,一面伸手從泡沫翻騰的海水裡抓出船長遞過來的一包像一團布似的東西。推開幾條不再掙扎的手臂,從小門拖出的是疤臉女人的嬰兒。她意識還很清楚,只是不停地咳嗽。張敬梓牢牢抱住嬰兒,鬆手放開鋼管,潛入水中游向樓梯,他順著出口的方向抓著鐵欄杆,頂著直灌而下的海水,登上了甲板。

眼前的景象讓他嚇了一跳,整條船隻剩下後半截船身勉強浮出水面,灰白色的巨浪不斷瘋狂拍打著半沉的甲板。吳啟晨和張敬梓的父親,以及孩子們全都在想方設法解開船尾一艘已經浮起來的橘色橡皮艇的繩索。眼看橡皮艇馬上就會被大船拖入海里。張敬梓沖向前,一把將嬰兒塞到妻子懷裡,加入解繩索的行列。那條綁住救生艇的繩結一轉眼就己完全沉入海里。張敬梓跟著潛入海里,費盡了力氣但仍舊解不開那條麻繩。忽然一隻手從他旁邊伸出來,遞過一把刀。他發現那是他兒子威廉,不知道他從哪裡找到一把又長又利的刀子。

張敬梓一把抓過刀,立即使勁割斷繩索,將救生艇與大船分開。

浮出水面,還來不及喘氣,張敬梓便急忙把自己全家,吳啟晨全家、約翰·宋醫生和另一對夫妻推上救生艇。在大浪的推波助瀾下,很快地他們就漂離了貨輪。

張敬梓轉身使勁拉著船尾的引擎發動繩,但不論怎麼試卻始終無法啟動引擎。必須馬上發動引擎,他知道,一艘沒有動力的救生艇,隨時有被巨浪打翻的危險。終於,在他不顧一切的努力下,引擎幸運地啟動了。

張敬梓迅速將小船駛入滾滾巨浪之間,任小船上下劇烈地起伏,但這種顛簸還不至於有翻船的危險。他加速在幾個浪峰之間穿行,繞了一圈後他駛回那艘快要沉沒的貨輪。

「你在做什麼?」吳啟晨喊道。

「還有人沒上來!」張敬梓在濃霧和暴雨中吼道,「我們得去找他們,或許還有人逃出來了。」

忽然,遠處海面響起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划過天空而飛來,墮入離他們不到一米的海面。

「幽靈」氣極了,他發現他想滅口的豬玀逃跑了。

他站在福州龍號船頭,一邊解開救生艇繩索,一邊回頭看向五十米開外的海面。

他又開了一槍,還是沒有擊中目標。在這樣狂風巨浪的海上,實在很難打中這種距離的目標。他只能憤怒地看著那些偷渡者駕著救生艇從他視線中消失。「幽靈」再次計算自己到船橋的距離,判斷回到艙房的可能性。他的機槍和超過十萬美元的現金都還在船橋的艙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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