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心錄之十 序說·序跋增補-4

王陽明集要三種序

嚴復

丙午長夏,方君芑南、魏君蕃實重刊《陽明集要三種》成,諉復為之序。自念如復不肖,何足以序陽明之書?故雖勉應之,未有以報也。冬日邂逅江上,魏君又以為言,且曰:「非得序,無以出書。」既辭不獲,則曰:「嗟乎!陽明之書,不待序也!」

夫陽明之學,主致良知。而以知行合一、必有事焉為其功夫之節目。其言既詳盡矣,又因緣際會以功業顯。終明之世,馴至於昭代,常為學者宗師。近世異學爭鳴,一知半解之士,方懷鄙薄程、朱氏之意;甚或謂吾國之積弱,以洛、閩學術為之因。獨陽明之學,簡徑捷易,高明往往喜之。又謂日本維新數巨公,皆以王學為嚮導,則於是相與偃爾加崇拜焉。然則陽明之學,世固考之詳而信之篤矣,何假不肖更序其書也哉!

雖然,吾於是書,因亦有心知其意,而不隨眾人為議論者,可為天下正告也。蓋吾國所謂學,自晚周、秦、漢以來,大經不離言詞文字而已。求其仰觀俯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如西人所謂學於自然者,不多遘也。夫言詞文學者,古人之言詞文字也,乃專以是為學,故極其弊,為支離,為逐末,既拘於墟而束於教矣。而課其所得,或求諸吾心而不必安,或放諸四海而不必准。如是者,轉不若屏除耳目之用,收視返聽,歸而求諸方寸之中,輒恍然而有遇。此達摩所以有廓然無聖之言,朱子晚年所以恨盲廢之不早,而陽明居夷之後,亦專以先立乎其大者教人也。

惟善為學者不然。學於言詞文字,以收前人之所以得者矣,乃學於自然。自然何?內之身心,外之事變,精察微驗,而所得或超於向者言詞文字外也。則思想日精,而人群相為生養之樂利,乃由吾之新知而益備焉。此天演之所以進化,而世所以無退轉之文明也。知者,人心之所同具也;理者,必物對待而後形焉者也。是故吾心之所覺,必證諸物之見象而後得其符。火之必然,理歟?顧使王子生於燧人氏之前,將炰燔烹飪之宜,未必求諸其一心而遂得也。王子嘗謂:「吾心即理,而天下無心外之物矣。」又喻之曰:「若事父,非於父而得孝之理也;如事君,非於君而得忠之理也。」是言也,蓋用孟子萬物皆備之說而過,不自知其言之有蔽也。今夫水湍石礙,而砰訇作焉,求其聲於水與石者,皆無當也;觀於二者之衝擊,而聲之所以然,得矣。故倫理者,以對待而後形者也。使六合曠然,無一物以接於吾心。當此之時,心且不可見,安得所謂理者哉?是則不佞所竊,願為陽明諍友者矣。雖然,王子悲天憫人之意,所見於答聶某之第一書者,真不佞所低徊流連,翕然無間言者也。世安得如斯人者出,以當今日之世變乎!

魏君待吾言亟,則拉雜率臆,書以郵之。

(錄自《王陽明集要》,民國十五年上海群學社版)

王文成公全書題辭

章炳麟

至人無常教,故孔子為大方之家。心齋克己,誨顏氏也,則能使坐忘不改其樂。次如冉、閔,視顏氏稍逡巡矣。及夫由、賜、商、偃,才雖不逮,亦以其所聞自厲,內可以修身,外則足以經國。故所教不同,而各以其才有所至,如河海之水然,隨所挹飲,皆以滿其腹也。宋世道學諸子,刻意欲上希孔、顏,弗能至。及明姚江王文成出,以豪傑抗志為學。初在京師,嘗與湛原明游,以得江門陳文恭之緒言。文恭猶以心理為二,欲其泯合,而文成言心即理,由是徽國格物之論瓦解無餘,舉世震而愕之。

余觀其學,欲人勇改過而促為善,猶自孔門大儒出也。昔者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聞斯行之,終身無宿諾,其奮厲兼人如此。文成以內過非人所證,故付之於良知,以發於事業者或為時位阻,故言「行之明覺精察處即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行」,於是有知行合一之說。此乃以子路之術轉進者,要其惡文過,戒轉念,則二家如合符。是故行己則無忮求,用世則使民有勇,可以行三軍。蓋自子路奮乎百世之上,體兼儒俠,為曾參所畏。自顏、閔、二冉以外,未有過子路者。晚世顧以喭蔑之,至文成然後能興其界,邈若山河,金鏡墜而復懸。

餘論文成之徒,以羅達夫、王子植、萬思默、鄒汝海為其師。達夫言:「當極靜時,覺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如長空雲氣,流行無所止極;如大海魚龍,變化無有間隔,無內外可指,無動靜可分,所謂無在無不在,吾之一身乃其發竅,固非形質所能限也。」子埴言:「澄然無念,是謂一念,非無念也,乃念之至微;至微者,此所謂生生之真機,所謂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二公所見,則釋氏所謂「藏識恆轉如暴流」者。宋、明諸儒,獨二公洞然燭察焉,然不知「藏識」當舍,而反以為當知我在,以為生生非幻妄。思默言易之坤者意也:「乾貴無首,而坤惡堅冰,資生之後,不能順乾為用,而以坤之意凝之,是為堅冰,是為有首,所謂先迷失道者也。」此更知「藏識」非我,由意根執之以為我。然又言「夭壽不貳,修身以俟,命自我立,自為主宰」,是固未能斷意根者。所謂儒、釋疆界邈若山河者,亦唯此三家為較然,顧適以見儒之不如釋爾。孔子絕四,無意、無必、無固、無我,教顏淵克己,稱「生生之謂易」,而又言「易無體」,易嘗以我為當在,生為真體耶?自宋儒已旁皇於是,文成之徒三高材,欲從之末由,以是言優入聖域,豈容易哉?豈容易哉?唯汝海謂:「天理不容思想,顏淵稱『如有所立,卓爾』,言『如有』,非真有一物在前,本無方體,何可以方體求得?今不讀書人止有慾障,而讀書更增理障,一心念天理,便受纏縛。爾祇靜坐放下念頭,如青天然,無點雲作障,方有會悟。」又言:「仁者人也,識仁者識吾本有之仁,不假想像而自見,毋求其有相,唯求其無相。」此與孔子無知,文王望道而未之見,老子「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及釋氏所謂「智無所得,為住唯識」者,義皆相應。然汝海本由自悟,不盡依文成師法,今謂文成優入聖域,則亦過矣。

降及清世,詆文成之學者,謂之昌狂妄行,不悟文成遠於孔、顏,其去子路無幾也。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自文成三傳至何心隱,以劫質略財自梟,藉令子路生於後代,為之師長,焉知其末流之不為盜也?鳳之力不與鵰鶚殊,以不擊殺謂之德,不幸而失德,則變與鵰鶚等,要之不肯為雞鶩,審矣。且夫儒行十五家者,皆倜儻有志之士也。孔子之道至大,其對哀公,則獨取十五儒為主。漢世奇村卓行若盧子干、王彥方、管幼安者,未嘗談道,而岸然與十五儒方,蓋子路之風猶有存者。宋以降,儒者或不屑是,道學雖修,降臣賤士亦相屬,此與為盜者奚若?不有文成起而振之,儒者之不與倡優為伍亦幸矣。當今之士,所謂捐廉恥負然諾以求苟得者也。辨儒釋之同異,與夫優入聖域以否,於今為不亟,亟者乃使人遠於禽獸,必求孔、顏以為之師,固不得。或欲拯以佛法,則又多義解,少行證,與清談無異。且佛法不與儒附,以為百姓居士於野則安,以從政處都市涉患難則志節墮。彼王維之不自振,而楊億、趙撲之能確然,棄儒法與循儒法異也。徒佛也,易足以起廢哉?徑行而易入,使人勇改過促為善者,則遠莫如子路,近莫如文成之言,非以其術為上方孔、顏,下擬程伯淳、楊敬仲,又非謂儒術之局於是也。起賤儒為志士,屏唇舌之論以歸躬行,斯於今日為當務矣。

雖然,宋儒程、楊諸師,其言行或超過文成,末流卒無以昌狂敗者,則宋儒視禮教重,而明儒視禮教輕,是文成之闕也。文成諸弟子,以江西為得其宗,泰州末流亦極昌狂,以犯有司之禁令耳。然大禮議起,文成未歿也,門下唯鄒謙之以抵論下詔獄謫官,而下材如席書、方獻夫、霍韜、黃綰爭以其術為佞,其是非勿論,要之讒謅面諛,導其君以專,快意刑誅,肆為契薄。且制禮之化,流為齋醮,糜財於營造,決策於鬼神,而國威愈挫。明之亡,世宗兆之,而議禮諸臣導之,則比於昌狂者愈下,學術雖美,不能無為佞臣資,此亦文成之蔽也。文成《傳習錄》稱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事者,世儒祗講伯學,求知陰謀,與聖人作經意相反。今勿論文成行事視伯者何若,其遣冀元亨為間諜,以知宸濠反狀,安在其不尚陰謀也?及平田州,土酋欲詣車門降,竊議曰:「王公素多詐,恐紿我。」正使子路要之,將無盟而自至,何竊議之有?以知子路可以責人陰謀,文成猶不任是也。夫善學者,當取其至醇,棄其小漓,必若黃太沖之持門戶,與東人之不稽史事者,唯欲為一先生衛,懼後人之苛責於文成者,甚乎疇昔之苛責於宋賢矣。中華民國十三年孟秋,餘杭章炳麟。

(錄自《太炎文錄續編》卷二上)

陽明先生傳及陽明先生弟子錄序

梁啟超

陽明先生,百世之師,去今未遠,而譜傳存世者,殊不足以饜吾儕望。集中所附《年譜》,諸本雖有異同,率皆以李卓吾所編次為藍本。卓吾之雜駁誕詭,天下共見。故譜中神話盈幅,尊先生而適以誣之。若乃事為之牽牽大者,則泰半以為粗跡而不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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