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心錄之十 序說·序跋增補-3

武經評小引

茅震東

余不佞,方雍雍俎豆之不遑,奚暇談軍旅事?庖人尸祝之,聞者掩口耳,顧亦有說焉。竊以丈夫生世,如處子然,十年乃字。以前此身,未知何屬?而要其頻繁箕帚,宜傢具之,詎待學而後嫁者哉?說者謂江左之亂,肇自清談;梁國之變,由於佞佛。則何以故?課虛無而薄經濟,正坡老所詆賦詩卻敵者也。

先高祖憲副鹿門以明經起。其於公車舉業之外,上自《典》、《墳》,下逮秕史,靡所不窺,而旁尤究心於韜略等編,謂夫修文事不廢講武,亦聊為盛世未雨之桑土也。厥後世宗末年,濱海州郡,悉羅倭患,而吾浙特甚。時有梅林胡公統戎討賊,約先高祖為幕謀,抵掌運籌,如畫地印沙,不崇朝而醜夷殄滅,斥其所出奇運智,往往與孫、吳合轍,而妙解其神。讀書至此,乃真經濟。已而攜一《武經評》歸,又梅林公所得於陽明先生之門者也。

淵源既遙,什襲亦久,方今東隅弗靖,九邊諸臣,旦夕蒿目,即山林草澤間,罔不思效一得,以系單于頸。為今日計,莫若多讀武書,可操勝算。昔季子相六國,而《陰符》蚤精;留侯師漢高,而《素書》先受;古未有揣摩無成而能佐霸王不拔之業者也。以藏書具在,不欲秘為家珍,敢畀梓匠,自付當事者之前箸,嵇叔夜有云:「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芥子,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余大類之,庖人耶?處子耶?亦何暇計當世之掩口也!防風茅震東生生甫書。

(錄自佐藤一齋藏《武經七書》本)

刻傳習錄序

焦竑

國朝理學,開於陽明先生。當時法席盛行,海內談學者無不稟為模楷,至今稱有聞者,皆其支裔也。然先生既沒,傳者浸失其真,或以知解自多而實際未詣,或以放曠自恣而檢柙不修,或以良知為未盡而言寂言修,畫蛇添足。嗚呼,未實致其力而藉為爭名挾勝之資者,比比皆是。今《傳習錄》具在,學者試虛心讀之,於今之學者為異為同,居可見矣。此不獨征之庶民難於信從,而反於良知必有不自安者,楊侯為翼州奪,修政之暇,思進厥士民於學,而刻是編,以嘉惠之語云:「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自是四方之觀者,以愛人驗侯,而又以易使驗州人,令先生之道大光於信都,而一洗承學者之謬,余之願也。乃不揆而序以貽之。

(錄自《焦氏澹園集》卷十四)

王文成公年譜序

高攀龍

嗚呼!道之不明也,支離於漢儒之訓詁;道之明也,剖裂於朱、陸之分門。程子之表章《大學》也,為初學入德之門。今之人人自為《大學》也,遂為聚訟之府,何天下之多故也!

國朝自弘、正以前,天下之學出於一,自嘉靖以來,天下之學出於二。出於一,宗朱子也;出於二,王文成公之學行也。朱子之說《大學》,多本於二程;文成學所得力,蓋深契於子靜,所由以二矣。

夫聖賢有外心以為學者乎?又有遺物以為心者乎?心非內也,萬物皆備於我矣;物非外也,糟糠煨燼無非教也。夫然,則物即理,理即心,而謂心理可析、格物為外乎?

天下之道貞於一,而所以害道者二。高之則虛無寂滅,卑之則功利詞章。朱子所謂「其功倍於《小學》而無用,其高過於《大學》而無實」者也。蓋戒之嚴矣,而謂朱子之學為詞章乎?善乎?

庄渠魏氏曰:「陽明有激而言也。彼其見天下之弊於詞章記誦,而遂以為言之太詳、析之太精之過也,而不知其弊也,則未嘗反而求之朱子之說矣。」

當文成之身,學者則已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而文成亦悔之矣。至於今,乃益以虛見為實悟,任情為率性,易簡之途誤認,而義利之界漸夷,其弊也滋甚,則亦未嘗反而求之文成之說也。良知乎,夫乃文成所謂「玩弄」,以負其知也乎?

高攀龍曰:「吾讀《譜》,而知文成之學有所從以入也。其於象山,曠世而相感也,豈偶然之故哉?」時攀龍添注,揭陽典史庄大夫致庵公以茲譜示而命攀龍為之言。攀龍不敢,而謂公之文章事業,蔑以尚矣,學士所相與研究公之學也,故謹附其說如此焉。

(錄自《高子遺書》卷九)

重刻王陽明先生傳習錄序

劉宗周

良知之教,如日中天。昔人謂:「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然使三千年而後,不復生先生,又誰與取日虞淵,洗光咸池乎?

蓋人皆有是心也,天之所以與我者,本如是。其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而不能不蔽於物欲之私,學則所以去蔽而已矣。故《大學》首揭「明明德」為復性之本,而其功要之「知止」。又曰:「致知在格物。」致知之知,不離本明;格物之至,祗是知止。即本體即工夫。故孟子遂言「良知」雲。

孔、孟既歿,心學不傳,浸淫而為佛、老、荀、楊之說;雖經程、朱諸大儒講明教正,不遺餘力,而其後復束於訓詁,轉入支離,往往析心與理而二之;求道愈難,而去道愈遠,聖學遂為絕德。於是先生特本程、朱之說,而求之以直接孔、孟之傳,曰「致良知」,可謂良工苦心。自此人皆知吾之心即聖人之心,吾心之知則聖人之無不知,而作聖之功初非有加於此心、此知之毫末也。則先生恢複本心之功,豈在孟子道性善後歟?

《傳習錄》一書,得於門人之所睹記語。語三字,符也。學者亦既家傳而戶誦之。以迄於今,百有餘年,宗風漸替。宗周妄不自揣,竊嘗掇拾緒言,日與鄉之學先生之道者,群居而講求之,亦既有年所矣。

裔孫士美,銳志繩武,爰取舊本,稍為訂正,而以親經先生裁定者四卷為《正錄》。先生沒後,錢洪甫增入一卷為《附錄》,重梓之,以惠吾黨,且以請於余曰:「良知之說,以救宋人之訓詁,亦因病立方耳。及其弊也,往往看良知太見成,用良知太活變;高者玄虛,卑者誕妄。其病反甚於訓詁,則前輩已開此逗漏。《附錄》一卷,僭有刪削,如蘇、張得良知妙用等語,詎可重令後人見乎?總之,不執方而善用藥,期於中病而止,惟吾子有賜言。」余聞其說而韙之,果若所云,即請葯之以先生之教。

蓋先生所病於宋人者,以其求理於心之外也。故先生言理曰天理,一則曰天理,再則曰存天理而遏人慾,且累言之而不足,實為此篇真骨脈。而後之言良知者,或指理為障,幾欲求心於理之外矣。夫既求心於理之外,則見成活變之弊,亦將何所不至乎!夫良知本是見成,而先生自謂「從萬死中得來」,何也?亦本是變動不居,而先生雲「能戒慎恐懼者」,是又何也?先生蓋曰「吾學以存天理而遏人慾」云爾,故又曰「良知即天理」。其於學者直下頂門處,可為深切著明。程伯子曰:「吾學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至朱子解「至善」,亦云:「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者。」先生於此亟首肯。則先生之言,固孔、孟之言,程、朱之言也。而一時株守舊聞者,驟詆之曰「禪」。後人因其禪也,而禪之轉借先生立幟。自此大道中分門別戶,反成燕越。而至於人禽之幾,輒喜混作一團,不容分疏,以為良知中本無一切對待。由其說,將不率天下而禽獸,食人不已。甚矣!先生之不幸也!

斯編出,而吾黨之學先生者,當不難曉然自得其心,以求進於聖人之道。果非異端曲學之可幾,則道術亦終歸於一,而先生之教所謂亘萬古而嘗新也。遂書之簡末,並以告之同志。愧斤斤不脫訓詁之見,有負先生苦心,姑藉手為就正有道地雲。

(錄自《劉子全書》卷二十一)

陽明傳信錄小引

劉宗周

暇日讀《陽明先生集》,摘其要語,得三卷。首《語錄》,錄先生與門弟子論學諸書,存學則也;次《文錄》,錄先生贈遺雜著,存教法也;又次《傳習錄》,錄諸門弟子所口授於先生之為言學、言教者,存宗旨也。

先生之學,始出詞章,繼逃佛、老,終乃求之《六經》,而一變至道。世未有善學如先生者也,是謂學則。先生教人吃緊在去人慾而存天理,進之以知行合一之說,其要歸於致良知,雖累千百言,不出此三言為轉注,凡以使學者截去之〔1〕,繞尋向上去而已,世未有善教如先生者也,是謂教法。而先生之言良知也,近本之孔、孟之說,遠遡之精一之傳,蓋自程、朱一線中絕,而後補偏救弊,契聖歸宗,未有若先生之深切著明者也,是謂宗旨。則後之學先生者,從可知已。不學其所悟而學其所悔,舍天理而求良知,陰以叛孔、孟之道而不顧,又其弊也。說知說行,先後兩截,言悟言參,轉增學慮,吾不知於先生之道為何如!間嘗求其故而不得,意者先生因病立方,時時權實互用,後人不得其解,未免轉增離歧乎?

宗周因於手抄之餘,有可以發明先生之蘊者,僭存一二管窺,以質所疑,既得藉手以就正於有道,庶幾有善學先生者出,而先生之道傳之久而無弊也,因題之曰「傳信」雲。時崇禎歲在己卯秋七月望後二日,後學劉宗周書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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