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心錄之一 文錄一-2

與戴子良

癸酉

汝成相見於滁,知吾兄之質,溫然純粹者也。今茲乃得其為志,蓋將從事於聖人之學,不安於善人而已也,何幸何幸!有志者事竟成,吾兄勉之!學之不明,已非一日,皆由有志者少。好德,民之秉彝,可謂盡無其人乎?然不能勝其私慾,竟淪陷於習俗,則亦無志而已。故朋友之間,有志者甚可喜,然志之難立而易墜也,則亦深可懼也。吾兄以為何如?宗賢已南還,相見且未有日。京師友朋如貴同年陳佑卿、顧惟賢,其他如汪汝成、梁仲用、王舜卿、蘇天秀,皆嘗相見。從事於此者,其餘尚三四人,吾見〔1〕與諸友當自識之。自古有志之士,未有不求助於師友。匆匆別來,所欲與吾兄言者百未及一。沿途歆嘆雅意,誠切怏怏。相會未卜,惟勇往直前,以遂成此志是望。

與胡伯忠

癸酉

某往在京,雖極歆慕,彼此以事未及從容一敘,別去以為憾。期異時相遇,決當盡意劇談一番耳。昨未出京師,即已預期彭城之會,謂所未決於心,在茲行矣。及相見又復匆匆而別,別又復以為恨。不知執事之心亦何如也?

君子與小人居,決無苟同之理,不幸勢窮理極而為彼所中傷,則安之而已。處之未盡於道,或過於疾惡,或傷於憤激,無益於事,而致彼之怨恨仇毒,則皆君子之過也。昔人有言「事之無害於義者,從俗可也。」君子豈輕於從俗,獨不以異俗篤心耳。「與惡人居,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者」,伯夷之清也。「雖袒裼裸裎於我側,彼焉能浼我哉?」柳下惠之和也。君子以變化氣質為學,則惠之和,似亦執事之所宜從者。不以三公易其介,彼固未嘗無伯夷之清也。「德酋如毛,民鮮克舉之。」「我儀圖之,惟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仆於執事之謂矣。正人難得,正學難明;流俗難變,直道難容。臨筆惘然,如有所失;言不盡意,惟心亮。

與黃誠甫

癸酉

立志之說,已近煩瀆,然為知己言,竟亦不能舍是也。志於道德者,功名不足累其心;志於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但近世所謂道德,功名而已;所謂功名,富貴而已。「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有謀計之心,則雖正誼明道,亦功利耳。諸友即索居,曰仁又將遠別,會中須時相警發,庶不就弛靡。誠甫之足,自當一日千里,任重道遠,吾非誠甫誰望邪!臨別數語,彼此暗然;終能不忘,乃為深愛。

丁丑

區區正月十八日始抵贛,即兵事紛紛。二月往征漳寇,四月班師。中間曾無一日之暇,故音問缺然。然雖擾擾中,意念所在,未嘗不在諸友也。養病之舉,恐已暫停,此亦順親之心,未為不是。不得以此日縈於懷,無益於事,徒使為善之念不專。何處非道,何處非學,豈必山林中耶?希顏、尚謙、清伯登第,聞之喜而不寐。近嘗寄書雲「非為今日諸君喜,為陽明山中異日得良伴喜也。」吾於誠甫之未歸亦然。

答王天宇

甲戌

書來,見平日為學用功之概,深用喜慰!今之時,能稍有志聖賢之學,已不可多見;況又果能實用其力者,是豈易得哉!辱推擬過當,誠有所不敢居;然求善自輔,則鄙心實亦未嘗不切切也。今乃又得吾天宇,其為喜幸可騰言哉!厚意之及,良不敢虛;然又自嘆愛莫為助,聊就來諭商榷一二。

天宇自謂「有志而不能篤」,不知所謂志者果何如?其不能篤者又誰也?謂「聖賢之學能靜,可以制動」,不知若何而能靜?靜與動有二心乎?謂「臨政行事之際,把捉摸擬,強之使歸於道,固亦卒有所未能,然造次顛沛必於是」者,不知如何其為功?謂「開卷有得,接賢人君子便自觸發」,不知所觸發者何物?又「賴二事而後觸發」則二事之外所作何務?當是之時,所謂志者果何在也?凡此數語,非天宇實用其力不能有。然亦足以見講學之未明,故尚有此耳。或思之有得,不厭寄示。

甲戌

承書惠,感感。中間問學之意,懇切有加於舊,足知進於斯道也。喜幸何如!但其間猶有未盡區區之意者。既承不鄙,何敢不竭!然望詳察,庶於斯道有所發明耳。

來書云:「誠身以格物,乍讀不能無疑,既而細詢之希顏,始悉其說。」區區未嘗有「誠身格物」之說,豈出於希顏邪?鄙意但謂君子之學以誠意為主,格物致知者,誠意之功也。猶飢者以求飽為事,飲食者,求飽之事也。希顏頗悉鄙意,不應有此。或恐一時言之未瑩耳。幸更細講之。

又云:「《大學》一書,古人為學次第。朱先生謂『窮理之極而後意誠』,其與所謂『居敬窮理』、非存心無以致知』者,固相為矛盾矣。蓋居敬存心之說補於傳文,而聖經所指,直謂其窮理而後心正。初學之士,執經而不考傳,其流之弊,安得不至於支離邪!」《大學》次第,但言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若「躬理之極而後意誠」,此則朱先生之說如此。其間亦自無大相矛盾。但於《大學》本旨,卻恐未盡合耳。「非存心無以致知」,此語不獨於《大學》未盡,就於《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旨,亦或有未盡。然此等處言之甚長,非面悉不可。後之學者,附會於《補傳》而不深考於經旨,牽制於文羲而不體認於身心,是以往往失之支離而卒無所得,恐非執經而不考傳之過也。

又云:「不由窮理而遽加誠身之功,恐誠非所誠,適足以為偽而已矣。」此言甚善。但不知誠身之功又何如作用耳,幸體認之!

又言「譬之行道者,如大都為所歸宿之地,猶所謂至善也。行道者不辭險阻,決意向前,猶存心也。如使斯人不識大都所在,泛焉欲往,其不南走越北走胡幾希矣。」此譬大略皆是,但以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別為存心,未免牽合之苦,而不得其要耳。夫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此正是誠意之意。審如是,則其所以問道途,具資斧,戒舟車,皆有不容已者。不然,又安在其為決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識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則亦欲往而已,未嘗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嘗真往,是以道途之不問,資斧之不具,舟車之不戒。若決意向前,則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最工夫切要者,以天宇之高明篤實而反求之,自當不言而喻矣。

又雲「格物之說,昔人以捍去外物為言矣。捍去外物則此心存矣。心存,則所以致知者,皆是為己。」如此說,卻是「捍去外物」為一事,「致知」又為一事。「捍去外物」之說,亦未為甚害,然止捍禦於其外,則亦未有拔去病根之意,非所謂「克己求仁,」之功矣。區區格物之說亦不如此。《大學》之所謂「誠意」即《中庸》之所謂「誠身」也。《大學》之所謂「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謂「明善」也。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皆所謂明善而為誠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豈別有所謂誠意之功乎?《書》之所謂「精一」,《語》之所謂「博文約禮」,《中庸》之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皆若此而已。是乃學問用功之要,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者也。

心之精微,口莫能述,亦豈筆端所能盡已!喜榮擢北上有期矣,倘能迂道江濱,謀一夕之話,庶幾能有所發明。冗遽中不悉。

寄李道夫

乙亥

此學不講久矣。鄙人之見,自謂於此頗有發明。而聞者往往詆以為異,獨執事傾心相信,確然不疑,其為喜慰,何啻空谷之足音!

別後時聞士夫傳說,近又徐曰仁自西江還,益得備聞執事任道之勇、執德之堅,令人起躍奮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誠得弘毅如執事者二三人,自足以為天下倡。彼依阿僂你之徒雖多,亦奚以為哉?幸甚幸甚!

比聞列郡之始,即欲以此學為教,仁者之心自然若此,仆誠甚為執事喜,然又甚為執事憂也。學絕道喪,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濤中,且須援之登岸,然後可授之衣而與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濤中,是適重其溺,彼將不以為德而反以為尤矣。故凡居今之時,且須隨機導引,因事啟沃,寬心平氣以薰陶之,俟其感發興起,而後開之以其說,是故為力易而收效溥。不然,將有捍格不勝之患,而且為君子愛人之累,不知尊意以為何如耶?

病疏已再上,尚未得報。果遂此圖,舟過嘉禾,面話有日。

與陸原靜

丙子

書來,知貴恙已平復,甚喜!書中勤勤問學,惟恐失墜,足知進修之志不怠,又甚喜!異時發揮斯道,使來者有所興起,非吾子誰望乎?所問《大學》、《中庸》注,向嘗略具草稿,自以所養未純,未免務外欲速之病,尋已焚毀。近雖覺稍進,意亦未敢便以為至,姑俟異日山中與諸賢商量共成之,故皆未有書。其意旨大略,則固平日已為清伯言之矣。因是益加體認研究,當自有見;汲汲求此,恐猶未免舊日之病也。

「博學」之說,向已詳論。今猶牽制若此,何邪?此亦恐是志不堅定,為世習所撓之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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