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復仇的代價

夢裡出現了一群孩子,他們天真無邪地奔跑在綠色的草地上。紅撲撲的小臉蛋上,水靈靈的眼睛。女孩們的小辮兒朝天翹著,粉紅色的髮帶在頭上一顛一顛,像兩隻飛舞的彩蝶。成日的雨淋日晒啊,可就是淋不萎、曬不黑,臉盤白白凈凈,眉眼清清亮亮。一笑起來,嘴瓣兒像恬靜的彎月,說起話來,聲音像黃鶯打啼。男孩們都有著胖乎乎的臉蛋,眼帘忽閃忽閃別提有多可愛了,眼珠像兩顆黑寶石似的,彷彿只要一轉,鬼點子就來了。不論是那鼓鼓的腮幫,還是那薄薄的嘴唇,或者那微微翹起的小鼻尖,都讓人感到滑稽逗人。

夢裡她不禁笑了出來,十五年前,姚若夏也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個,天真爛漫,雖然很苦,但每天都開開心心。

和父親來到這座城市,告別窮鄉僻壤,城市的五光十色像是溫暖的安慰,把她從喪母之痛中解救了出來。正如父親所說,我們得活出個樣子來!

事情就像他們預料的那樣發展,在一間租來的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里,父女倆安身立命。白天姚若夏在一間四處透風的教室里,和一幫穿著與自己差不多破爛的小孩上課,父親則在工地上班。到了晚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牽著父親的手,去菜場買菜。也許只是一些堆成一堆無人問津的爛菜幫子,可把它們洗凈,澆上醋和香油,讓姚若夏覺得那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這是姚若夏認為最快活的日子,冬天的風吹得那個冷啊,可只要坐在父親的身邊,他高大的身材就是最暖和的被窩,替她擋風遮雨。

生活不易,男人是需要傾訴的,也許姚若夏並不是最合適的對象,但她是這個世界唯一能夠真心分享父親感受的人了。父親跟她說著工地上的事兒,有快樂的,也有不開心的。有時候很興奮,有時候也有些無奈。父親說那是個雨天,他汗流浹背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來了一輛小車,車上下來了幾個大腹便便的領導,父親天真地以為自己會被問候。那幾個人,下車走了兩步,遠遠地看著父親,然後抬頭看看雨,又鑽了回去,車子一溜煙地跑了。彷彿父親的價值還不及雨水淋濕的他們的昂貴西服。

「當時心就很寒!」父親說,然後嘆了一口氣,「你不會明白的!」他的大手摸著姚若夏的頭髮。那時候姚若夏還小,可她明白父親的意思,真的明白。

從此,她就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不是在田間抓蝌蚪,沒日沒夜瘋啊鬧啊的小女孩了。

姚若夏知道自己不能浪費一點兒時間,對,要努力學習,考中學,考大學,找一份好工作,然後讓父親過上好日子。

上學放學的路上,她還在書包的隔層里放上一個白色的塑料袋。一半放書,另一半用來撿撿廢品,廢棄的塑料瓶、一截一截的電線、舊報紙、鐵罐子都是她的搜尋對象。她知道什麼可以賣錢。

父親一定不知道,自己還有那麼大的能耐吧!姚若夏把撿破爛賣來的錢交給父親的時候,父親驚訝的表情,是對姚若夏最大的鼓勵。

家裡的家什一點點多了起來,桌子、椅子、搖頭電扇,甚至還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他們就像土撥鼠一樣,一點一點操持著自己的家。

姚若夏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依然是個冬季,十五年前的冬季比現如今要暖和,姚若夏坐在家門口的陽光底下寫作業,一個陰影擋住了她的課本。

姚若夏至今回憶起這個場景,依然心有餘悸,它就像噩夢的開頭,深深地烙在她的心裡。

「你爸爸呢?」姚若夏第一次聽到這個改變她一生的聲音。

父親說他是老家的人,「你出生的時候還抱過你呢,叫劉叔叔!」

「劉叔叔好!」

可姚若夏不喜歡這個叫劉一邦的叔叔。他的眼神很怪,就像野獸在覬覦一隻小羔羊,姚若夏不知道這樣的形容恰不恰當,但她確實感受到了。十歲出頭的少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已經能夠嗅到危險了。

劉一邦來得很頻繁。父親在這個城市沒有朋友,孤零零地飄蕩在利慾的人海中。姚若夏到了成年以後才明白,原來這種孤獨才是世界上最難熬的滋味。周圍熙熙攘攘,而你卻置身於這些熱鬧之外。

正是這種空虛和對友誼的渴求,才讓父親對劉一邦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熱情,生怕得罪了他,從此斷掉了他在這座城市唯一的寄託。與其說劉一邦帶給父親的是友誼,不如說是父親對故鄉的眷戀。劉一邦成為了一個符號,一張相片,一張可以證實父親也是有出處的身份證明。

任何一個身處異鄉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姚若夏想著,要是當初父親就是不理這個劉一邦該有多好啊!

他明顯比父親「成熟」得多。他比父親來得早,更知道城市的規則,更能遊刃有餘地進出自己的角色,隨時轉換身份,來達到目的。劉一邦比父親更早、更深地體會到,這種對鄉情的眷戀,有時候是可以變成「生產力」的。

那時候他們依舊很窮,父親每個月的收入,去掉吃用開銷、房租、學費所剩無幾。但還決不至於要拿命來換錢。「豈不是成了小白鼠?」當劉一邦說起有一家醫院可以掙點外快的時候,父親這樣半開玩笑地回答道。看得出來,父親是不願意去干這種營生的。

「你想想,在城裡活著沒點錢咋整?萬一碰到個小病小災咋整?還不趁著年輕多掙點錢,難道讓你女兒一輩子跟你住在這房裡?你總得為她考慮考慮吧!」劉一邦這話說得太大,就算試過兩次葯,也只不過掙點小錢,改變不了命運。但仔細想想也確實在理啊,對於窮人而言,這些三分兩分積攢起來的積蓄,難道不是奔向幸福的基礎?父親走上了那條不歸之路。

姚若夏那個悔啊,如果當初自己再多撿些破爛,再省省,也許父親就不會去了!

起初,生活確實有所改善,父親似乎看到了希望,甜蜜的生活就在前方,他為什麼一點看不見危險呢?

父親更加辛勤地工作,更加頻繁地出沒於醫院。每當劉一邦送錢來的時候,父親綻放的笑容比以往更燦爛。而父女倆並不知道,劉一邦做的是藥頭的工作,是拿父親的身體賺錢。

這天殺的劉一邦,不僅剝削父親,還要——

暑假一到,姚若夏待在家裡,哪兒也去不了。那天下午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午睡,她彷彿做著一個噩夢,在夢裡她被一隻野獸死死地勒住了脖子,壓住了身體,自己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她驚醒過來,看見劉一邦正滿身酒氣地坐在她的身旁,自己的上衣已經被褪去了一半。

「你在幹什麼?」出於本能,姚若夏猛地坐了起來。

「天太熱,叔叔幫你涼快涼快!」劉一邦嬉皮笑臉地說著。姚若夏從床上蹦了下來,逃到了屋外。她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她要告訴父親,可看到父親的時候,她又不知如何啟齒了。他們照樣一塊兒喝酒,稱兄道弟。趁著父親不注意,劉一邦總是射過來威脅的眼光,姚若夏渾身戰慄。

她只能躲著劉一邦,不給他可乘之機。熬過這一段就好了!她總是這樣想。

如果當時就告訴父親那該多好,姚若夏那個悔啊!

父親悲哀地賠上自己的健康拿命換錢,沒過多久,就遭到了健康的報復。姚若夏不知道這屬不屬於小概率事件,但事情還是發生了,就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藥物的副作用毫不留情地給了父親一擊。先是左手麻痹,握不住東西,一個月之後,又轉移到右臂,伴隨著噁心,吃不下飯,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消瘦下去。

工地的工作還在干著,但他再也不像原來那樣生龍活虎,工頭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因為父親總是完不成自己的任務。父親總是在責備中唯唯諾諾地苦撐著。

那些個大腹便便的領導又來了,這次卻帶著笑容,父親拘謹地伸出自己油膩的手,那些領導沒一個人去握父親伸出的手,個個掩著鼻子就像厭惡一盤餿掉的飯菜。

「去醫院看看吧!」

父親還是得到了安慰,「領導讓我看看!」

可從人們的嘀嘀咕咕中,父親得知了真相。由於臉色蠟黃,工地上的人懷疑他得了肝炎,怕傳染,才如此關心地讓他去醫院做檢查。

父親就像一條瘸腿的狗一樣,沒有了利用價值,被棄之荒野,無人過問。

醫院的結論很隨意,這是正常的副作用,過一段時間就好了。他躺在床上,相信醫院的診斷,相信用不了多久又能精神抖擻地站起來,努力幹活兒,努力生活。

姚若夏也是這樣希望的,可情況卻越來越糟,父親開始感到天旋地轉,從床上爬下來越來越難,只要一做體力運動,渾身就像針刺一樣疼痛。劉一邦來過幾次,帶來了醫院的一千塊錢,他們在屋子裡談了很久,姚若夏聽不清楚,只聽清劉一邦最後開導著父親,他是這樣說的:「自認倒霉吧,難道胳膊還能拗過大腿?」這句話就像一個深深烙在她身上的傷疤,讓她整整背負了十五年。

姚若夏的眼淚濕透了枕巾。她醒了過來,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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