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變成骨頭 第三十三章

阿米莉亞·薩克斯終於回到她在布魯克林區卡羅爾花園的公寓。

這裡離她家的老房子只相隔六個街區,她的母親仍然住在那裡。她一進家門,就拿起廚房的電話,按下打頭的快撥鍵。

「媽媽,是我。我想和你去市中心吃午餐。星期三,那天我休息。」

「為什麼?慶祝你的新工作嗎?公關事務部怎麼樣?你連個電話都沒給我打。」

薩克斯苦笑了一聲,意識到母親對她過去的一天半以來經歷的一切一無所知。

「你看新聞了嗎,媽媽?」

「我?我是布羅考 的忠實崇拜者,你知道的。」

「你聽說過這兩天發生的綁架案嗎?」

「有誰沒……你想告訴我什麼,親愛的?」

「我有獨家的內部消息。」

然後她就把整件事情講給母親聽,真讓她吃驚不小。她描述了自己是怎麼救出被害人的,還提到了林肯·萊姆。在經過一些刪節後,也講了一些犯罪現場的情況。

「艾米 ,你爸爸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所以,你星期三請假,我們到市中心吃飯,好嗎?」

「算了吧,親愛的,省點錢吧。我冰箱里還有華夫餅和鮑伯·埃文斯 的食物,你可以來我這裡吃。」

「媽,去吃午飯又不是很貴。」

「不貴?那總是錢吧?」

「那,好吧。對了……」薩克斯說,盡量讓聲音顯得自然些,「你不是很喜歡『粉紅茶杯』嗎?」

那是西村的一家小餐廳,那裡有東岸最好的薄餅和煎蛋。

一陣沉默。

「這樣也好。」

這種小伎倆多年來薩克斯不知使用過多少次,屢試不爽。

「媽媽,我先去休息了,明天再打給你。」

「你的工作實在太辛苦了,艾米。你這件案子……不會很危險,是吧?」

「媽,我只負責技術上的事,勘察犯罪現場,再沒有比這更安全的了。」

「他們竟然特意把你調過去!」母親說,接著又重複了一遍,「你爸爸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掛上電話後,薩克斯走進卧室,一頭撲倒在床上。

在離開佩妮的病房後,薩克斯又去走訪了另外兩位受到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攻擊的受害人。莫娜莉·格傑全身上下裹滿了繃帶,也注射過抗狂犬病的血清,她已經出院,正準備離開美國回法蘭克福與家人團聚。「只是剩下的暑假而已,」她肯定地解釋,「你知道,我很快就會回來。」在那間破舊的德國公寓里,她把自己的音響和收藏的CD唱片展示給薩克斯看,以證明她不會因為一個瘋子而永遠告別這個城市。

威廉·埃弗瑞特仍在醫院裡。手指骨折本來不算什麼大問題,但他心臟的老毛病又犯了。薩克斯和他聊了起來,才發現他以前居然曾在地獄廚房開過小店,而且很可能認識她父親。「那片的巡警我全熟得很。」他說。薩克斯把皮夾里父親穿警服的照片拿給他看。「很面熟,我不太肯定,但我應該認識。」

這次走訪只是私人性質,不過她還是帶了筆記本去,但兩位受害人都無法告訴她更多的有關不明嫌疑犯八二三的事。

現在,在她的公寓里,薩克斯望向窗外,看著在強風中不停抖動的銀杏和楓樹。她脫下制服,在乳房下邊一陣抓撓——由於穿防彈衣的緣故,這裡總是癢得要命。然後她穿上浴袍。

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本人沒有受到警方太多威脅,但也已經夠他受了。他在范布沃特街的老巢已經被徹底破獲。雖然房東說不明嫌疑犯去年一月就搬來了——當然,用的是假身份證——但他任何東西都沒扔,包括垃圾。薩克斯勘察完現場後,紐約警察局的指紋鑒識小組也趕到了,他們把每一個地方都撣上粉末,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發現。

「看來他連在拉屎的時候都戴著手套。」班克斯向她彙報時這樣說。

一支別動小組找到了那輛計程車和轎車。不明嫌疑犯八二三很聰明地把它們丟在靠近D大道和第九街路口的地方。塞林托推測,那裡的街頭無賴大概只花了七八分鐘時間,就把這兩輛車拆了個精光,車上的所有證物可能已經散落到城裡十幾家汽車零件店裡去了。

薩克斯打開電視看看新聞。沒有綁架案的進一步報道,媒體現在的焦點都集中在即將開幕的聯合國和平大會的慶典上。

她看著新聞主持人,看著聯合國秘書長,看著那些來自中東的大使。其實她並不感興趣,只是這麼專註地看著,甚至連廣告也不錯過,像是要把它們默記在心裡一樣。

因為有件事是她絕對不想去想的:她和林肯·萊姆的約定。

協議很清楚。卡羅爾和佩妮都安全了,現在該是她履行承諾的時候了,給他一個小時,讓他和伯格醫生單獨在一起。

現在他,伯格……她一點也不喜歡這位醫生的樣子。你可以看得出來,在他那像運動員一樣壯實的外形和迴避游移的眼神里,有一個多麼混賬的極度膨脹的自我。他的黑髮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身上穿著價值不菲的名牌……為什麼萊姆不找個像科沃金 醫生那樣的人?他也許有點乖僻,但至少看起來像個睿智的老爺爺。

她閉上眼睛。

忘掉死者……

協議就是協議。但他媽的,萊姆……

嗯,她不能就這樣放手,一定要再試一次。上次在他卧室里突然提起這種事,給她一個措手不及,她當時有些慌亂,沒有想過這個協議是否真的合理。星期一,她在明天之前一定要試著說服他別這麼做。或者,至少再拖一陣。一個月,媽的,哪怕一天也好。

她該對他說什麼?她應該把想到的論點記下來,準備一篇小小的演講稿。

她睜開眼睛,爬下床去找紙筆。我可以……

薩克斯突然呆住了,一口涼氣像戶外的狂風般,深深灌進她的肺中。

他穿著深色衣服,滑雪頭套和手套也像機油一樣黑。

不明嫌疑犯八二三就站在她的卧室中央。

她的手本能地伸向床頭桌,摸向她的格洛克手槍和折刀。但他早有準備,手中的鐵鏟一揮,重重地打在她的半邊腦袋上,她的眼前頓時爆出一片金光。

她向前倒去,用雙手和膝蓋撐住地面,但緊接著一隻大腳又踹在她後背上,把她踢翻在地。她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感覺自己的雙手被人反銬在背後,嘴巴也被一條水管膠帶封住。那人以快速高效的動作,把她面朝上翻了過來;她的浴袍敞開了。

她雙腳亂蹬,拚命掙扎,想扯開手銬。

又是一拳打在她的小腹上。她一陣乾嘔,整個人虛軟下來,只能任由他擺布。那人架住她的腋下,拖著她走出後門,來到公寓後面的大花園裡。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臉,對她裸露的乳房、扁平的小腹和下面那團稀疏的紅毛視若無睹。如果隨他欺辱可以保全生命的話,她可能會任由他這麼做。

然而,他卻絲毫沒有這個意思。萊姆判斷得沒錯,性慾不是驅使不明嫌疑犯八二三犯罪的動機,他選擇與社會為敵有其他不為人知的原因。他拖著她苗條的身體,臉朝上,拖進一叢黑眼雛菊和灌木林中,避開附近鄰居的視野。他四下看看,喘了幾口氣,然後拿起鏟子,把鏟尖插進土裡。

阿米莉亞·薩克斯哭了起來。

萊姆將他的後腦在枕頭上來回磨蹭著。

強迫症。有位醫生在注意到他這種舉動後,下了這樣的斷語,萊姆沒問、也不想知道是什麼意思。這是他化解焦慮的方式,萊姆自我反省,就像阿米莉亞·薩克斯會用指甲掐自己的皮肉一樣。

他把腦袋轉來轉去,摩擦著頸部的肌肉,眼睛卻不時瞟向牆上的嫌犯特徵一覽表。萊姆相信,那個瘋子的所有故事就擺在他的面前,就在這用黑筆潦草寫就的字裡行間中。但是他看不到故事的結局,至少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他又將一覽表上的線索從頭至尾瀏覽了一遍,現在只剩下幾件事還無法解釋了。

手指上的疤痕。

與眾不同的繩結。

剃鬚水的氣味。

疤痕對他們根本沒用,除非他們抓到某個嫌疑人,拿他的手來比對。想要從那種繩結上得到什麼肯定的結論也不太現實,目前只能依班克斯所說,這不是航海用的水手結。

那廉價的剃鬚水呢?可以設想,絕大部分嫌疑犯都不會先噴上香水再去綁架作案。為什麼他身上會有這種味道?萊姆只能再次得出同樣的結論:他是想掩蓋另一種可能泄露他身份的氣味。他開始一一設想各種可能:食物、酒類、化學藥品、煙草……

他感到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就向右邊看去。

那具響尾蛇骨架黑洞洞的眼窩,正對著他的克林尼頓大床,這是唯一一個沒有收回證物室的線索。除了嘲弄他們外,它沒有任何意義。

萊姆忽然想到一件事。藉助那台設計精良的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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