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日之君 第六章

「那顆螺絲釘。」

犯罪現場調查基本守則:首先分析最不尋常的證物。

托馬斯把裝有螺絲釘的塑料袋拿在手中,顛來倒去,讓萊姆仔細研究。這根金屬短釘一半生鏽,一半沒有,很鈍,有磨損痕迹。

「你們確定找過指紋了?試過微粒試劑嗎?那是檢驗暴露在自然環境下物證的最好方法。」

「做過了。」梅爾·庫柏確認說。

「托馬斯,」萊姆吩咐道,「把這些頭髮從我眼前弄開!梳到後面去。今天早上我就告訴你要梳到後面。」

那個看護一邊梳理那些糾纏垂落的頭髮絲,一邊嘆氣。「瞧瞧你的頭髮!」他低聲對萊姆說,口氣很不高興。萊姆不屑地扭動了一下腦袋,結果把頭髮弄得更亂。阿米莉亞·薩克斯陰沉著臉坐在角落裡,雙腿縮在椅子下面,一副短跑運動員起跑的架勢,好像只待發令槍一響,隨時準備離開。

萊姆把注意力轉回到那顆螺絲釘上。

在領導資源組時,萊姆曾經著手建立資料庫,就像聯邦政府的車漆碎片索引或煙酒槍械管制局的煙草檔案那樣。他建立了一系列的資料庫:纖維、布料、輪胎、鞋子、工具、機油、傳動液,等等。他花了數百小時整理目錄、建立索引和編製參照表。

然而,即使是在萊姆大力建檔的那段任期內,資源組也從沒有想過要把五金零件分類歸檔。他奇怪當時為什麼會沒有想到,不但生氣自己沒有利用時間做,也生氣文斯·佩雷蒂和他一樣沒有想到。

「我們需要給東北部,不,給全國的每一個螺絲製造廠家和批發商打電話,問他們是否生產過這種型號的螺絲釘,還要問他們賣給了誰。把這顆螺絲釘的資料和照片傳真到聯絡處的調度員那裡去。」

「天啊,這可能有上百萬家,」班克斯說,「要是每一家艾斯五金商店和西爾斯購物中心都查到的話。」

「我不這麼看,」萊姆回應道,「這一定是條有用的線索,如果沒意義,他就不會把它留在現場了。我敢保證,這種螺絲釘的來源範圍一定很小。」

塞林托撥了個電話,講了幾分鐘後,他抬起頭。「我找好調度員了,林肯,一共四個。我們到哪裡能找到製造廠商的名單?」

「派一個警察到四十二街的市立圖書館,」萊姆回答,「那裡有公司企業名錄。叫那幾個調度員一拿到就開始工作,順著工商黃頁一家一家地打。」

塞林托把這些話沖著電話重複了一遍。

萊姆看了一眼時鐘,現在是一點三十分。

「現在,看看那團石棉。」

有那麼一剎那,這個字眼在他的頭腦里亮了起來。他感覺身體一陣震動——來自本應感覺不到任何震動的部位。好像有什麼熟悉的東西和石棉有關,他曾讀過或聽過的什麼東西,而且似乎就在最近。不過,林肯·萊姆已不再相信自己的時間感了。當你用後背僵直地平躺在一個地方,一個月一個月地過下去,時間會慢得接近於死亡。讓他靈光一閃的東西,有可能是他兩年前讀到的。

「我們對石棉了解些什麼?」他若有所思地問。沒有人回答,但這並不重要。他可以自己回答,反正他樂意這樣做。石棉是複合分子,硅酸鹽聚合物。它不會燃燒,像玻璃一樣,因為已經被氧化了。

以前,當與刑事人類學家和牙醫學家一起進入一些老的兇殺案犯罪現場時,萊姆經常會發現自己置身於以石棉為建材的建築物里。在勘察過程中他們必須始終戴著面罩,面罩那種怪怪的味道他至今都忘不了。事實上,他現在想起來了,就是在三年半前一次對市政府地鐵站的石棉污染物進行清理拆除時,人們在機房裡發現了一具被丹尼·謝菲爾德殺害的警察屍體。當萊姆彎身爬進工地,慢慢地從那個警察淡藍色的制服襯衫上挑起一根纖維時,卻聽到橡木樑柱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聲。要不是面罩救了他一命,他也許早就被樑柱崩塌時帶下來的灰塵和泥土嗆死了。

「也許他把她關在一個石棉清理場。」塞林托說。

「有可能。」萊姆同意。

塞林託命令他年輕的助手:「打電話給環保署和市環保局,看有沒有正在進行石棉清理工作的場地。」

班克斯立刻去撥電話。

「鮑爾,」萊姆問霍曼,「你的人可以隨時調度嗎?」

「都準備好了,」這位特勤小組的指揮官肯定地說,「不過我得告訴你,有一半人被綁在聯合國會議的會場動不了,他們被抽調去執行特勤和會場保安工作。」

「環保署有消息了。」班克斯朝霍曼揮揮手,他們聚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搬開幾摞書。當霍曼展開一張特勤小組紐約作戰地圖時,有個東西啪嗒一聲掉在地板上。

班克斯跳了起來,「天啊!」

從他躺著的角度,萊姆無法看到掉落的是什麼東西。霍曼猶豫了一下,才彎腰拾起一塊泛白的脊椎骨,把它放回到桌子上。

萊姆感覺到幾雙眼睛都在看著他,但他對那塊骨頭沒做任何解釋。霍曼俯身在地圖上,班克斯拿著電話,報出有關石棉清理場的位置,讓霍曼用油筆一一標註在地圖上。顯然這種地方有很多,而且遍及全市的五個行政區。這真讓人泄氣。

「必須把範圍再縮小一點。讓我們看看那些沙子。」萊姆對庫柏說,「把它們放到顯微鏡下面,然後告訴我們你的看法。」

塞林托把裝有沙礫的證物袋交給技師庫柏,庫柏把裡面的東西全倒在一個搪瓷檢測盤上,閃光的粉末立刻揚起一小片塵霧。沙礫中夾雜著一顆石頭,磨得很平,落進這堆粉末中央。

林肯·萊姆的喉嚨哽住了。不是因為他所看到的東西——他還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麼——而是那股想抓起鉛筆插進沙堆探刺的衝動,這種神經衝動從他的大腦發出,卻在半途中消失,無法傳送到他已毫無知覺的右手。一年來,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衝動,他幾乎要流下淚來。而他唯一的安慰是想到那一小瓶速可眠和那個塑料袋。那是伯格醫生為他帶來的——他剛才就在這個房間里,像來救贖他的天使。

他清清嗓子。「找指紋!」

「什麼?」庫柏問。

「那顆石頭。」

塞林托不解地望著他。

「那顆石頭不屬於這裡,」萊姆說,「就像橘子堆里的蘋果一樣扎眼。我想知道為什麼。找指紋。」

庫柏用瓷製的鑷子夾起那顆石頭,仔細檢查。他戴上護目鏡,用珀利燈 照射石頭。

「什麼也沒發現。」庫柏說。

「試試VMD ?」

在種種從非滲透性表面採集指紋的技術中,VMD是最高級的。將受檢測的物體放置在真空密閉空間中,蒸發黃金或鋅,這些金屬會附著在看不見的指紋上,顯現出清楚的紋路渦旋。

但是庫柏沒有帶VMD檢測儀。

「你到底有些什麼東西?」萊姆不滿地問。

「蘇丹黑、穩定顯影劑、碘劑、氨基黑、DFO和甲基紫,還有馬格納刷。」

他還帶了能在可滲透表面上採集指紋的寧海德林,以及一罐採集平滑表面指紋專用的萬能膠。萊姆想起多年前轟動刑事鑒定界的一樁新聞:一位在日本服役的美國陸軍刑事實驗室技術人員,在用萬能膠修理一架破相機時,意外發現粘膠的蒸汽能夠顯現隱藏的指紋,而且效果比所有專門為採集指紋發明的化學藥劑都要好。

現在庫柏用的就是這種方法。他用鑷子把石頭夾進一個小玻璃箱里,在箱內的電熱盤上加上幾滴膠水。幾分鐘後,他把石頭取出來。

「找到了。」他說。他撒上一些長波UV粉末,然後再用珀利燈的強光照射,一個指紋清楚地顯現在石頭中央。庫柏用一比一的寶利來CU-5拍立得相機拍下照片,把照片拿給萊姆看。

「拿近些。」萊姆眯起眼睛審視著,「不錯,是轉上去的。」

在物體表面轉動手指留下的「旋轉指紋」與單純揀拾物體留下的指紋不同。兩者之間的差別相當細微,只能從不同著力點的擦痕寬度判斷,不過萊姆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看,那是什麼?」他沉吟著,「那條線。」在這個指紋上方,有一道模糊的新月形痕迹。

「看起來像是……」

「對,」萊姆說,「是她的手指甲。通常我們不會留意,但我打賭他一定確信我們會揀起這塊石頭,才會在上面留下印記,例如這擦痕。」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薩克斯問。

萊姆又生氣了,似乎沒有人能像他一樣這麼快抓住重點。他簡單地解釋道:「他想告訴我們兩件事。第一,他要再次提示我們受害者是個女性,萬一我們還沒有把她和早上那具屍體聯繫起來的話。」

「為什麼?」

「加大賭注,」萊姆說,「使我們更加焦急。他故意讓我們知道還有一個女人正身處險境。他評估過受害人的價值——就像我們一樣,即使我們都不承認。」說到這裡,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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