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日之君 第五章

「現在的情況是,」林肯·萊姆大聲宣布,「我們知道有一位被綁架的受害人,以及一個最終期限——下午三點。」

「沒有贖金要求。」塞林托替萊姆的概括補充了一句,又轉過身去,繼續打他那沒完沒了的電話。

「傑里,」萊姆對班克斯說,「向他們簡單描述一下今天早晨現場的情況。」

好久沒有這麼多人聚集在林肯·萊姆這間光線昏暗的屋子裡了。意外發生後,偶爾會有幾個朋友過來坐坐,事先也不打招呼,反正萊姆肯定會在家。但他的態度讓他們沮喪。他也不再回電話,變得越來越不合群,越來越孤僻。他把全部時間花在寫書上,在沒有找到靈感寫下一本書的時候,就閱讀。當他對這些都感到乏味無趣時,就看看租來的錄像帶,看看收費電視,聽聽音樂。到後來他連電視和音樂都懶得碰了,整天盯著盡職的看護為他貼在病床對面牆壁上的美術招貼畫發獃。最後,這些東西也都從牆上脫落了。

與世隔絕。

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而現在,他是多麼懷念這種孤寂的生活啊。

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臉緊張的是體格矮小結實的吉姆·鮑林。朗·塞林托是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官,但像這樣重大的案件還需要一個更高級別的探長坐鎮指揮,而鮑林自告奮勇接下了這個差事。這個案子如同一顆定時炸彈,一不小心就會徹底斷送一個人的前程,因此局長和他的副手們都巴不得由他來充當擋箭牌。這些人個個練就了一身閃躲騰挪的好功夫,在記者招待會上,如果有記者提出的問題咄咄逼人難以招架,他們可以用一些諸如「授權」、「指派」或「徵詢意見」之類的字眼做掩護,迅速地把難題拋給鮑林。萊姆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世界上竟有人會主動把如此棘手的案子攬到自己身上。

但鮑林就是這樣一個怪人。作為這個城市最成功、最著名的刑事警探之一,這個小個子男人在中城北區摸爬滾打了很多年。他的脾氣壞得出名。曾因開槍射殺一名赤手空拳的嫌疑犯而惹上一身麻煩,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設法證明了此人與「牧羊人案件」——一宗謀殺警察的連環殺人案,萊姆就是在那宗案子里受的傷——難逃干係。破獲了這起家喻戶曉的大案後,鮑林升任探長,經過一番令人尷尬的中年轉變——脫去藍色牛仔褲和西爾斯 襯衫,換上布克兄弟 西服——今天他穿的是一套海軍藍的CK便裝——開始向警察總局頂層的豪華辦公室費力攀登。

另一位警探斜靠在旁邊的一張桌子旁。留著平頭,四肢瘦長的鮑爾·霍曼是特勤小組的探長,這個部門相當於紐約市警察局的特警隊。

在班克斯做完簡要通報的同時,塞林托也結束了通話,合上手機。「是哈迪男孩。」

「有關於那輛計程車的新消息嗎?」鮑林問。

「沒有,他們還在撥草尋蛇。」

「有沒有線索透露她在和什麼不該來往的人來往?」鮑林問,「也許她的男朋友是精神病?」

「沒有,她沒有男朋友,只是不固定地和一兩個男人約會。看來不像會被人盯上。」

「還沒有人打電話索取贖金?」萊姆問。

「沒有。」

門鈴響了。托馬斯走過去開門。

萊姆向逐漸接近的聲音來源望去。

過了一會兒,看護引著一位穿制服的女警走上樓梯。遠遠看去,萊姆覺得她似乎非常年輕,但當她走近一些,才看出她的年齡大約在三十歲左右。這個女人身材很高,有著常可在時尚雜誌內頁女郎身上看到的那種陰鬱之美。

我們在觀察別人的時候,往往也就是在觀察自己。自從意外發生後,林肯·萊姆很少留意別人的身體。他看見她身材高挑,腰肢纖細,有一頭火紅的頭髮。換作別人看到這樣的女人一定會讚歎說:多漂亮的寶貝!但對萊姆來說,這種念頭壓根兒沒有出現。這個女人給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她的眼神。

不是驚訝的眼神。顯然,沒有人事先告訴過她他是個殘疾人。她的眼神里有其他東西,一種他以前從未見到過的神情。和大多數人的反應截然相反,看到他的身體狀況,她似乎感到放鬆。走進房間時,她顯得十分輕鬆愉快。

「你是薩克斯警官?」萊姆問。

「是的,」她說,及時控制住自己差點伸出去的手,「你好,萊姆警探。」

塞林托把她引見給鮑林和霍曼。她知道這兩個人,但以前只是聽說過他們的大名。此刻她的眼神又變得謹慎小心了。

她四下打量這個房間,看到房裡的灰塵和昏暗,最後把目光落在桌子底下一張半攤開著的美術招貼畫上面。那是愛德華·霍伯的作品《夜鶯》,描繪一群深夜還泡在小飯鋪里的寂寞人。這是萊姆丟掉的最後一張畫作。

萊姆簡要介紹了一下有關下午三點最終期限的情況,薩克斯冷靜地點點頭,但萊姆看到某種情緒從她的眼睛裡閃過——是恐懼?還是厭惡?

傑里·班克斯——他手指上戴的確實是學校紀念戒指而不是結婚鑽戒——立刻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對她報以燦爛的微笑。但薩克斯只瞥了他一眼,明白表示他們之間在這裡不會有什麼戲唱,而且很可能永遠沒戲。

鮑林說:「也許這是一個圈套。我們跟著他的指引找到那地方,衝進去才發現那裡有顆炸彈。」

「我不這麼認為。」塞林托聳聳肩說,「何必如此麻煩呢?如果你想殺警察,只要上街隨便找一個,對他開槍就行了。」

鮑林瞟了一眼塞林托,又把目光飛快地轉移到萊姆身上。接著是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大家想起正是因為那起殺害警察的牧羊人案,萊姆才會被傷成這副模樣。

不過林肯·萊姆對這種失言並不在意。他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我同意朗的看法。不過我還是要叮囑所有搜索、監控和人質拯救小組的人員,睜大眼睛小心埋伏。我們的對手似乎有他自己的一套遊戲規則。」

薩克斯又看向那幅霍伯的畫。萊姆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他反省了一下,也許那些小飯鋪里的人並不是真的寂寞。仔細想想,他們看上去竟然都他媽的挺滿足。

「我們掌握的物證可以分為兩類。」萊姆說,「一類是標準物證,不是不明嫌疑犯有意留下的,比如毛髮、纖維、指紋,也許還有血跡、腳印。如果我們能找到足夠多,再加上一點點運氣的話,這些物證會帶領我們找到主要犯罪現場,也就是兇手的住處。」

「或者是他藏身的洞穴。」塞林托補充說,「某個臨時棲息地。」

「安全屋?」萊姆笑著點點頭,「我敢說你是對的,朗。他需要一個地方做事。」他繼續說:「還有一類是有意設置的物證。除了那些告訴我們日期和時間的碎紙片,還有螺絲釘、一團石棉和沙子。」

「一個該死的清道夫遊戲。」霍曼罵道,舉手捋過他那毛扎扎的平頭。他看上去就和萊姆記憶中當年的那個培訓教官沒什麼兩樣。

「這麼說我可以告訴頭兒,我們有機會在時限內找到人質?」鮑林問。

「是,我想是的。」

霍曼撥了個電話,然後走到房間的角落去通話。一掛斷電話,他就抱怨說:「是局長,市長正和他在一起。一個小時後有一個記者招待會,我得趕到那裡去,以保證他們褲襠的拉鏈都拉好了。還有什麼我能告訴那些大人物的嗎?」

塞林托看看萊姆,萊姆搖搖頭。

「眼下沒有。」塞林托說。

鮑林把他的行動電話號碼留給塞林托就離開了,幾乎是小跑著衝出房門。

一會兒之後,一個乾瘦、禿頂的三十多歲男人慢慢地走上樓梯。梅爾·庫柏總是一副憨憨的模樣,就像情景喜劇里的滑稽鄰居。他後面跟著兩個年輕的警察,抬著一個大帆布箱子和兩個手提箱,每個看上去都足有一千磅重。這兩個警察放下東西就離開了。

「梅爾。」

「警官。」庫柏走向萊姆,握了握他早已沒有知覺的右手。萊姆注意到,他是今天唯一碰觸自己身體的客人。他和庫柏曾在一起工作過許多年。庫柏擁有有機化學、數學和醫學學位,是摩擦痕迹、DNA和刑偵復原的專家,同時也是物證分析方面的高手。

「近來好嗎?世界最棒的刑事鑒定學家?」

萊姆友善地笑了。這個頭銜是多年前新聞界封給他的。當時身為城市警察的萊姆,竟然被聯邦調查局選中,聘請為PERT——調查局物證反應小組——的顧問。在這條驚人的消息發布後,記者們覺得「刑事科學家」或「刑事專家」這類稱呼尚不足以體現萊姆的過人成就,就給他起了一個「刑事鑒定學家」的稱號。

其實這個詞久已有之。在美國,最早是被用在傳奇人物保羅·利蘭·科克身上,他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犯罪學院的院長。這所學院是全美第一所犯罪學院,創辦人是更具傳奇色彩的伯克利警察局局長奧古斯特·沃爾默。這個頭銜最近變得時髦起來。現在全國所有的刑偵技術人員在雞尾酒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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